在万岁之中,八哥博士跳上讲台了。只听到各样翅膀声振动。八哥博士先不作声,只
咖咖的同各方面打着招呼。且不住的点头。身是小个儿身材,但精神很佳。他在讲台上跳
到这边又跳到那边,似乎不知在那一个地方顶好,阿丽思小姐只觉得这博士太活泼了点,
样子倒以为比在场许多鸟还好。
她以为他即刻就要说话了,谁知他先不开口。
博士不说话,台下便有批评的声音,不知是谁说:这小子大模大样,但生就便是个穷
小子相:跳来跳去心只是不安,又不是请你来在台上打加官!
然而在这种责难下,博士却忽然开口了。是用一种顶柔顶软谄媚的声音。这声音不是
燕子,也不是鹰,也不是天鹅,也不是莺。燕子是纯粹的苏白,鹰又是秦腔,天鹅则近乎
江西布客的调子,莺是唱小旦腔。这里的声音全不是。明白流畅,是比鹦鹉少爷还更普遍
一点的,且所说的是全平民的话,不打官腔。伟人的恶习惯,在这个鸟身上全不能找出,
因此先是预备在会场中捣乱的百灵之类,也不得不平心静下来了。
在一种极良好的会场空气下,八哥博士先打了一个比喻。
一个诗人的态度是些什么?
是一种安详的沉默。
在静中他能听出颜色的声音,
在动中他能看出声音的颜色。
话稍停,便听到台下对这话所起的不同反响。
苍鹰,谈英雄主义的脚色,它是对八哥博士的话完全同意了。说:真不愧为名句难得,
鹦鹉平时专学人说话,就推己及人产生一点疑心,我疑心是抄袭而来。
丹顶鹤,是修仙学道的,便说,
此言也实可以悟道,
鹪鹩,小心眼儿的,不很服气,他说,
那全是骂我们心躁!
八哥博士继续说:
大洋中一汪咸水似静实动,
我胸中一颗热心似轻实重……
这只要微风一压,
便将见波涛屋大!
灰鹳不住的点头,或者这只是点头承认这位博士话语的离奇不经。在许多鼓掌声中阿
丽思小姐也随同他们鼓掌。阿丽思小姐听到一种抽咽,就抬起头看,看到那个先前同水鸥
斗嘴的南京母鸭正在流泪,流出来的泪一滴到那老太太衣襟上便凝结成一个小小的白团,
因为泪中全是油,天气冷,一 出眼眶便凝结了。为这两段话便可得这太太一小茶杯油,这
在阿丽思小姐为那八哥博士设想倒以为很是合算。不过她担心那老太太多听到几回讲演,
会要消瘦下来,所以又想劝她以后不必再来听讲了。至于眼中流得出油,在阿丽思小姐看
来倒算不以为奇怪,如听见许多怪事一样。她以为也许“妒嫉”以及象刀子的锋利的东西,
也能流得出的,她把这问题问过灰鹳,灰鹳只说,你若相信我眼中曾流过忧愁,当然也相
信你自己的话了。这答话就是说,阿丽思小姐的猜想并不错,她是的的确确从灰鹳眼中看
出他心上忧愁的。
不久,八哥博士又说了,大约是见到了南京母鸭的样子:诗人从他的心上流出真情,
凝结在文字上便成了纯金。
慈祥的伯妈真心啜泣,
那眼泪凝结在衣襟上便成了——油渍。
全体哄堂,连白鹤也笑。在没有把下文说出以前,便全了解了。
有些声音就喊着“打创创”。又有些喊“打创创那喊打的”。又有些喊“抓出喊打打
创那喊打的”。一窝蜂,闹得不得了。主席圆睁起一对大绿眼睛,搜索那叫喊的鸟,又一
面极力咆哮着把声音镇压下来。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热闹大合唱!
南京母鸭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面在用一条白色手帕擦拭衣襟上的油渍,一面问隔
座的杜鹃:这是说一些什么?
大家却只这样的快乐!
杜鹃:
老人家,您哪实在是可以去得了,
在这里别个鸟全拿您取笑。
有年青的小子在的地方不可玩,
你哪家还是回家去耐耐烦烦!
南京母鸭就听劝告走出了会常阿丽思小姐看到她出去时在鸟群中被别个挤挤挨挨的情
形,还想过去问问她住址,可是又想起明天要到灰鹳家去,后天有别的事又不能出门,就
算了。
八哥博士是知道在群众中爱嚷爱闹的,全是一些小杂种鸟类流氓,平空捣一下乱,见
到拆台不成也就会平息的。果然是这样的闹一阵后不久,就有一匹鹞子把一匹山麻雀揪出
去了。会场中恢复了原有的沉静。似乎个个全都在这静中听出了八哥博士所说的颜色声音。
阿丽思小姐,是也在会场作着这样一种体念的。可是她只听见老野鸡抽咽时喉中带痰的声
音,没有听到过别的。从这声音上也看不出什么颜色。她记得到野鸡是火红色,那这声音
也就可以算是火红色的声音了。
八哥博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五个大字;——恋爱的讨论又不即说话。因此全体
来宾都把视线移到主席身上去。主席是正象一个到路上捡得了一件东西那么心中涌着欢喜
52书库推荐浏览: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