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中、悼念的聚会中、集体的劳作中——人们看他们像一群杂乱无
章的乡下农民,他们看自己像一个隐了外形的打依尔。
我偏僻地远在北京。
但我也真切地觉得自己在这打依尔上。
我在这尔麦里般的书写中,常常幻听着那动人的即克尔。原谅我往往写得激动或用力过
度,因为我的耳边那声音响亮起来了。
在宁夏川、西海固,在陇东和陇南,在新疆和云南贵州,在大西北和星星点点散布半个
中国的浩茫大陆上,哲合忍耶就像一个巨大无形的打依尔。
清晨,我听见——我的读者们,我希望你们也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渐出现。
它变得清晰了,它愈来愈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一种痴情的激烈。
它反复地向着这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大约在晨曦出现时,大约在
东方的鱼肚白色悄悄染上窗棂的时刻,那声音变成了响亮的宣誓。它震撼着时间的进程,斩
钉截铁,威武悲怆。
除开即克尔外,马明心从也门带回的经典中,有五言的赞圣诗《穆罕麦斯》一种。每晚
宵礼后,哲合忍耶以特定的四热(调子)念五段。这是一种强抒情的循环赞诗。《穆罕麦
斯》给哲合忍耶带来一种特殊的神秘感情。原因有二:第一是此经的诵读永无止歇。哪怕遇
上巨大灾难,如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文化大革命,如果念诵中断了,那么在恢复的那一
晚,教众们要一晚晚、一年年推算,上溯到中止的那个晚上。然后再按照每晚五段的原则,
推出今晚应念的段落,开始诵读。不必联络,不用任何组织手段——全国各地一切哲合忍耶
教坊,在一天晚上所念的《穆罕麦斯》,都是相同的五段。决无差错。这又是简直不可思
议。
第二个原因是《穆罕麦斯》的隐喻性。教内历史著作往往注明事件发生的当晚,念的
《穆罕麦斯》是哪一段。往往有惊人的吻合——关于这个问题本书会有重要的举例。
这本赞诗极美。每晚念诵五节之后,懂得阿拉伯文的人便向群众讲解这些修饰外露的句
子。情感——尤其是诗中的哀伤和想象滋润着人心。中国人不擅感情表露;但哲合忍耶却每
晚都在用这种奇异的形式抒情。
清晨和夜晚——哲合忍耶的仪礼,基本上就是这样。这些仪礼是后来动人故事的框架。
神秘功修即“脱勒盖提”不易了解。从事这种功修的人,把它的内容视为自己——导师
——真主之间的秘密,决不外传。
我作为一名晚来的、而且是从繁华向它倾倒的流浪汉,只能看到这种神秘主义宗教功课
的一些表象。我只知道它是一些念辞,有严格的传授规定、念诵时间和遍数。我只知道从事
“脱勒盖提”功干的人,都是具备完美的拜功及一般宗教实践的纯洁者。它的场所、它的典
籍、它的用具包括用水,甚至不允许妻子儿女触碰。我只知道一些荒僻的山崖和洞穴,传说
那里是从事这种功修的静室,也有一些静室是真的房间,但今天都被锁着,里面打扫得干干
净净,却不许闯入。
但是,一般说来,感到自己内心需要进行脱勒盖提修磨、需要独自感悟和寻找和主相会
的感受的人,一般都是在深夜或凌晨悄悄念一些特殊的词句。
我常常凝视着那些毫不透露他们功修内容的老人。他们的脸庞,常常使我抑制不住要描
写这种脸庞和神情。那是一种铁一样的宁静,那是雷打不动的稳重。他们使我屏住呼吸,不
敢放松分寸。但是那如谜如墨的铁色神情中,又藏着无限柔和和满足。他们不会透露,那是
他们和造物的真主之间的秘密。他们独自享受了神秘瞬间的甜蜜,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似乎
他们和人们毫无区别;只是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轻合着他们的言谈举止,闪亮在他们的眉
宇眼光之中。
你能摆脱这美的诱惑吗?
我不能。
在正统的中国文化中,这一切都不能想象。
对于正统的中国,它是异端。
但是,异端即美——这是人的规律。
导师马明心在哲合忍耶的《尼斯白提》(道谱)上,豪迈地在七位也门圣徒的名字后面
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向着黄土高原和半个中国的穷苦回民发出宣言:
你们听啊,天空中有我的位置,大地上有我的国土。我有骑乘,我有学堂,我看见翠绿
世界。一切圣徒都是我的教下,一切学者都听我呼唤——我的话语里没有谎言!
对于痛苦的心灵,这宣言有着不可遏止的力量。被压迫的人渴望着奔向这面大旗,冲出
苦难的压迫。让心灵自由,让心灵痊愈,让心灵呼吸喘息,让心灵先去天国——舍了这受苦
人的身子给这坑人的世道,让心沾一沾主的雨露吧。
这就是神秘主义。
这就是大西北的十八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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