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无法追及。他的形象,如果有时灵性的光亮照来时人们可以看到——他是一个久久跪定、
久久地向真主虔诚祈求着的衰弱老人。
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由选择了心灵痛苦
的生者来完成。这也是一种哲合忍耶,一种新的信仰者。忍,这个宇的含义是最沉重的。人
们常说、但很少有人真地体会过——活着,比死更痛苦。但是他的宿命如此。
他的濒死生命,是用于拴住哲合忍耶最后的一丝脉息的。
久之,平凉太爷其人,愈来愈“人不知他”,愈来愈像是一个谜。
《曼纳给布》也保存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记事,能够使人感觉平凉太爷穆宪章那铁一样沉
默不露的外壳里面的真实:
少尔林传述:伊玛目·阿兰(愿真主净化他的心)向盖兰达尔问道:“似乎火中含有水
的湿润,那是由于悲哀;而水却含有火的燃烧——这两句话是什么含义?”
这是一段使每个哲合忍耶的后辈都怦然心动的诗句。他指的是《穆罕麦斯》中的段子。
他正在以真主的卧里的身分在指示本质、强调任务。他使形式的赞念变成了意义的省悟。他
就是水;他沉静不起波澜,悄悄地隐藏着燃烧。
平凉附近有了一些生气,但是烈士遗教的复兴不能指望这里。灵州的银色川区是新的希
望之地。伊玛目·阿兰·平凉太爷穆宪章和他的女儿白水姑姑所坚持的,是血海和绝望中的
一个秘密设想,一个梦一样的念想。
此时的哲合忍耶,灵州人潜在地下,甘肃人七零八落。也许平凉太爷穆宪章从黑暗中传
出过口唤,但也可能是全教幸存者悲愤的同仇敌忾——由于花寺派诬告哲合忍耶时有“耳毛
为号”一句,清朝公家便以“新教老教,耳毛为号”为标志捕杀哲合忍耶——平凉光阴以
后,凡属哲合忍耶回民一律不再留蓄圣行的腮胡①,忍辱毁形,剃净两腮,以记深仇。哲合
忍耶决定以这种特征做为末日审判时和那些迫害者打官司的证据。二百多年来,凡是哲合忍
耶都坚决不蓄两腮胡子。至今天这种面容特征仍是判断一个哲合忍耶的内心状态的标准之
一。
而伊玛目·阿兰·穆宪章垂危之际,正是哲合忍耶悲愤地拔光或剃掉圣行腮胡的时候。
此刻,遵守一件笋乃提已成了杀身祸源,拔净两腮利毫耶(腮胡)又心如刀绞。曼苏尔书
载:“当他身体非常衰弱时,疾病折磨他时,他的功修非但不减少反而更上紧了。”——他
在苏菲的苦修中,使心脏挣扎着活到需要他活到的日子。
在这日子到来之前,在他能够确认哲合忍耶已经在远方那片盐碱雪白的银色平川里扎根
立足之前,他只求在神秘的功修中坚持。
毛拉捧起了尊贵的双手,做了很长很长的都哇尔。所用的时间有念三遍《雅辛章》②的
时间。在这之间,毛拉的面庞都变黄了,但声音却没有中断。他的声音好像温和的香风在拂
动。
他的病已经沉重不医;关里爷听自己的同学说过,在侍奉平凉太爷时,喂了药后劝平凉
太爷睡一会儿——
毛拉大声斥责:“嗨!我三十年没有睡觉,今日你叫我睡什么觉!”
他掌理哲合忍耶三十年,现在终于到了哲合忍耶请他安息的时刻。他遣人去了碱地平川
的灵州,灵州大师傅马达天赶来了。曼苏尔阿訇以下的记事使人惨不忍睹:
船厂太爷开始不敢接受。……平凉太爷对他说:“你必须接受。这是真主的前
定。”……说罢,猛拉了船厂太爷一把。……叫他摸。当他摸到胸膛、肚脐时,他停止了。
平凉太爷却命他再往下摸。他就从命,摸到了两个睾丸——它们肿得像两个铁罐一样……
平凉太爷说:“这是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我遭的罪。我独自一人忍受了。所以,别的
教友没有这样的回赐:在我的身体上和卢罕(注:卢罕,灵魂)上,都有舍西德的色百布
(注:色百布,原因,前定)!”
穆罕默德·然巴尼·穆宪章(道号伊玛目·阿兰,教内尊称平凉太爷),归真于回历一
二二七年(一八一二年,清嘉庆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
拱北在平凉南台子。这座拱北在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曾被两次挖掘捣毁,今已恢复,
各省哲合忍耶吊唁者经年不绝。
平凉太爷的一生,使哲合忍耶和一切追求者们,在刚刚懂得了激烈之后,又懂得了深
沉。他的一生无懈可击。他是一位没有血衣的牺牲者,一位不上沙场的勇士。他以他的一丝
微息,坚持了哲合忍耶的一切伟大原则。在他的光阴结束以后,哲合忍耶便宣告了备受迫害
的十八世纪的终结。既然哲合忍耶已经不可消灭,那么中国便有一种精神和血性不可消灭。
当俗界的统治者在夸耀他们血腥的功绩时,这大地上处处响起的《穆罕麦斯》正赞美着更崇
高、更永恒、更动人的胜利:
他们的神已自然地泯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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