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坊中的清真寺开学阿訇)、多斯达尼(教众)体系。
据《曼纳给布》记载,中国各省在这次宗教复兴运动中,共有如下地方和村庄恢复或皈
依了哲合忍耶:鲁古闸、驼场堡、徐州(可能指淮阴)、秦州、风翔、下堡、穆家槽子、平
凉、石河子、玛纳斯、阿克苏、银坪、关川、外利(?)、蔡家店、马家闸、布盔、莲花
城、水道沟、喜家坪、锁家岔、河州、西宁、巩昌、板城、拉塌湖、固原、三营、云南他
郎、马家湾、成都、船厂、济南、六沟寨、鄯善(皮展湖)、沈家湖。
这些地名有的一目了然,有的不可细考。有的大得包容半省,有的小得只是一处荒村。
这是一种新鲜的地理学,是一种只有在文学和感觉中才能容纳的地理观点和描述。一个村庄
完全可以大名鼎鼎而一个大省却可以不为人知。一个生来没有出过家门的老妇可以议论万里
之外的玛纳斯,用突厥语念出“鄯善”。没有人知道上海,但是因为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南
京”。②有的地名是完全的音讹,有的地名却准确得惊人——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形象的、中
国底层人民的地理学。哲合忍耶在这种地理学中反映出来的特点是:它仍然是一个文化水平
极低的宗教集团;它又是一个在中国罕见的、视野开阔的农民集团。这尖锐地指出了一个命
题——在中国,只有在现世里绝望的人,只有饥寒交迫的人,才能够追求和信仰。
哈给根俩·马以德已是一位古稀老人。他率领着的就是这样一批人,他肩负的就是这样
的任务。《道统史传》有一节打麦场的描写,就仿佛是在为他和他的多斯达尼画像:
在打麦场上,他们排成两行,面对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齐齐地,把梿枷打在地上,同时
就高声念“俩依俩罕”③。脚也随着移动。另一行人又整整齐齐地打一下,同时念“印安拉
乎”④。脚又动一动。就像在打依尔里一样。毛拉也同他们在圈子里,他老人家打梿枷发力
时,抬左脚念“俩”,踏右脚念“印”,同时摇晃着他的肩膀、摇着头。他用吉庆的手指示
了六个方向,使即克尔全美。即克尔的声音高扬了,机密的灯笼升空了。火辣辣的骄阳遮蔽
了,困难的劳苦平易了。
读过本书前三门的人,也许会被这幅画面感动,也许会对这种描写感到不解。像我以前
写完每一部作品时一样,我无法揣度、也不敢强求我的读者。艺术不可能判断哪怕一个知
音。但是这一次不同——我相信,散布在中国各地的几十万哲合忍耶正为我骄傲。十九世纪
毕竟是一个新的世纪,在那么苛刻的迫害之后,伊斯兰和它的前锋——哲合忍耶居然能够享
受如此自由。这确实不可思议。天道,确实是存在的。信仰是可以赖以为生的。目不识丁饥
寒交迫的农民中会出现张承志为他们写书。人的感情是可能获得补偿的。沉默可以变成呐
喊,内里可以变成表面——因为连哲合忍耶都能在这世界里翻身!
他们和我互不相识,但我们都相信了。我们确信:哲合忍耶确实是万能的造物主选定的
人。神为了证明一个真理,选定了哲合忍耶来承负中国的罪孽。就如同神选定犹太人去承负
欧洲的罪孽一样。这一切只有身处其境的人才会有感受。我知道他们赞同我。是他们正用我
的笔倾诉这感受。能够有这样的使命(色百布)去受苦是幸福的,他们正在想。能够有这样
的使命(色百布)去写作是幸福的,我也正在想。
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哲合忍耶第四辈导师哈给根俩·马以德逝于灵州地区,葬在
他祖父——后人称巴巴太爷的关川弟子灵州七巴巴——的拱北旁。从此这座拱北更加著名,
后日成为传教中心——道堂,它名为洪乐府。他是头一个寿寝善终的穆勒什德,享年七十四
岁,后被尊称为四月八太爷。
他没有获得殉教者的名义和光芒,而哲合忍耶获得了全面的复兴。
应当有些计算。数字有时可以指示规律,用教内多斯达尼的话来说,是指示机密。从乾
隆四十九年算,时间共六十五年。从船厂太爷死于刑途算,时间是三十二年——并不算太
长。这样讲似乎残酷,但是在历史恒河之中,这时间不能说太长。
黑暗么?
痛苦么?
孤单么?
难忍么?
这黑漆漆的世界无边无限
这世界如永恒消长的黑夜
你说——
你已经崩断了
最后一丝希望
你说——
你的思想孤立无援
你的清洁无人理会
你抑制着
自杀
也许你能相信这个数据
也许可以估算
迫害和黑暗的极限
是么——你心动了
旷野中有一株大青杨树
枝叶婆娑
挺拔沉默
用最后一滴心血
粘合那一丝断弦吧
你还能希望与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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