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纷纷下马,苦夏酷暑,他们已经热得熬不住了。
机会来了。
老何爷、杨云鹤悄悄跟上了囚车。渐渐地那遮凉的树荫在后面远了,夹着车道的高梁庄
稼如同两堵墙,在烈日下蒸腾着热气。
两人扑了上去。
打死解差后,一个人拉出那可怜的孩子,背上就钻进了青纱帐。转眼之间——大功已经
告成。另一人开始毁车灭迹,把木笼子囚车打得粉碎,疯狂地不问轮子车辕只顾朝庄稼深处
甩去。就在这时,马蹄声突然传来,转瞬解差们已经出现。
那个人(传说就是老何爷)手足无措,情急生智,马上解衣假装解手。一个乘够了凉的
解差在马上喝问:“看见笼子车了么?”
他连连用手指着路:“早走远了!早走了!”
一群解差纵马驰过,顺路追了下去。
他一扭身钻进了庄稼地。
两条大汉背着一个男孩,茫然地面对着一片中国大陆流浪。这个故事是哲合忍耶内部脍
炙人口的一个故事。西海固的粗悍农民喜欢它,因为正中他们下怀;新疆和云贵的信徒喜欢
它,因为它的主人公是他们的同乡;山东北京散居的游子喜欢它,因为它能够默默地给自己
的心以鼓舞。这个故事的叛逆、违法、勇猛、简单,合成了一种古怪的魅力,第一次听到它
我便被俘虏了。暗杀路劫尚在其次;令我震撼不已的是那面对大陆的流浪。莽莽太行山,两
个壮汉背着一个男孩在丛山峻岭中闯荡,狼虫为伴。茅津渡,孟津渡,我总猜测着他们怎样
跨过了黄河。茫茫中国如无边黑牢。但是在这片茫茫大地上,神秘地星罗棋布着一家家一户
户哲合忍耶。两个大汉背着一个男孩——他永远可以相信自己是男孩了——如线穿珠,在这
暗藏的一家家一户户哲合忍耶之中潜伏着,没有一个人知觉。
老何爷的家史中有“越太行山,昼伏夜行,艰险万状,始达汴梁。……由城外奔亳州上
船,顺流扬州,又赴杭州”等句。据说,运河沿岸哲合忍耶各教坊,如济南、台儿庄、淮
阴,东南大邑如上海、杭州,都曾伸出手臂,迎接这个脱险的孤儿。我的家乡济南,哲合忍
耶的一座小清真寺就建在一个客栈之后,对外称金家店,内部则知道这是著名的关川大弟子
金阿訇和奔赴金积堡殉死的金爷的家。店、寺、家都是宗教的避难所。又有杭州人名陶茂
春,他从河南亳州渡口亲自迎接了孤儿马进西一行,一路向导,一直把这钦点的罪犯引到自
己杭州的家里藏身。如果陶家的后代还记得这一切,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家族曾经怎样为中
国史增添过勇敢,他们一定会永远自豪的。勇敢,就是这种东西,哲合忍耶向残民的中国秩
序和法律勇敢地挑战,在心理上他们彻底地蔑视这种秩序的恐怖——一切都在人的追求中不
可思议地实现了,一切宗教的和人道的火花都被他们击打出来了。
---------------
第03章 西海固
--------------------------------------------------------------------------------
如果把哲合忍耶中的这些著名求道者家族整理出来,将会是一部真正的草莽英烈传。古
典的和前卫的任何小说都将无法和它那黄土一样的沉重与朴实比美。
我无法再细致地描写那些英烈了。
他们的后裔中家家有人当满拉念经,立志成为光荣家史的一环。几年来我成了这些年轻
人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只是等待着自己的信心。会有很多部震撼人心的英烈传记在他们的笔
下诞生。或者以神秘的经文,或者以明扬的汉语。
我愿我的作品如春天里的一声雁鸣。
飞起来吧,你们心里的神鸟。
自信吧,满拉弟弟们。
准备开始塑造一种崭新的作家吧,准备开始塑造一种未有过的学者吧——阿布杜·尕底
尔·关里爷,人民心灵描写者的后代;
西海固土窝子村牛木头家族的后代;
毡爷和《曼纳给布》的后代;
青铜峡牛二爷——马继嗣的后代;
沙沟马彦村的孙子、我的挚友马志文的后代;我曾劝你们上学,但是我却在你们家毕
业;
新疆那些把多斯达尼从遥远的俄属哈尔湖即kara-koi地方领回的中国人的后代;
那些目睹过清军怎样在一块木板上凌迟刘四总爷的回民的后代;
云南大东沟的坟山旁长大的孩子们;
贵州赶过十月十七金万照尔麦里的孩子们。他在那一天骑铜马炮烙身亡;
杨万宝,你这居然在战火中挑着水桶忙着浇灭官军从欧洲进口的炮弹的发明家的后人,
你的双肩上已有千斤重担。字字珍重地译好那部《热什哈尔》,中国再也没有比它更真实的
史书了;
我无法尽述,无法列出名册。哲合忍耶的英烈传埋在赤贫千里的黄土高原,它若出世一
定会带着神秘的克拉麦提。我只是一名歌手。我只能用我的歌呼唤——在主显现奇迹的时
候,中国和世界的读书界会大吃一惊的。那时,人们也许会想起我的作证。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