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庸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焦虑和疑问。
雪瑛淡淡一笑:“表哥见我这样一身打扮,有点认不出来了?啊,自从亡夫过世,生下何家的根苗,我就信了佛,百事不问,终日坐在这佛堂里念几卷经文,以赎前世的罪愆。只盼就是修不成正果,来世也能修个男身,不再受这女人之苦。”
致庸闻言,心中越发难过。
“表哥为何不坐?”雪瑛避开他的目光道。
致庸抑制着内心的苦痛,道:“妹妹痴心学佛,可有什么心得?……”
“对于表哥这样一碌碌尘世中人,雪瑛不说也罢。”雪瑛道。
致庸默默低头,半晌艰难道:“雪瑛,你就不要瞒我了!前次在北京城,定是你出银子救了我,救了乔家,然后又隐姓埋名地离去……今日我一是道谢来了,二是按照乔家和那位盛掌柜订下的合约,把乔家全部的生意交付给何家!”
立在一旁的翠儿心头一震,向雪瑛看去。
雪瑛惊讶道:“表哥,你说什么呢?我这两年一直在榆次呆着,根本不理俗世之事。当然表哥近来在京城遭了一场灾,我也略有耳闻,毕竟此事轰动天下,但就仅此而已,因为无论是表哥的事还是表哥这个人,在我看来,都是佛经上讲的幻相,可过于心而不可留滞于心,以免成了经上讲的障。表哥今天上门说出这般奇怪的话,我倒要问一句,你中了哪门子的魔障,怎么会把这事想到我头上?”
“雪瑛,两年多来,你真的一直呆在家里?”致庸听她这么淡然笃定地一说,自己的猜测开始动摇,深深盯着她,心头泛起绝望之情。
雪瑛淡然一笑:“表哥,我一个学佛之人,需要过问世俗中的什么呢?对佛家而言,世间所有,无非是障,一是事障,一是理障,春去秋来,世人无非生老病死,庭前无非花开花落。大干世界,万物皆幻,我不需要过问任何事情。”
致庸瞧着她万念俱灰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楚:“这么说,表妹真的一心读经,做了般若波罗蜜的弟子?”
雪瑛看看他,静静道:“表哥又错了,悟有我者,不复认我,所悟非我,悟亦如是。清净涅槃,皆是我相。表哥,雪瑛只知参禅,不知何为般若波罗蜜,何为佛法,何为弟子。表哥说出这种话,就是说表哥不但不认得今天的雪瑛,连自以为知道的事也是不知道啊!”
致庸突然心头一痛,被绝望更被伤感重重地击了一下,半晌才怔怔道:“雪瑛表妹,你真的没有帮过致庸?如果不是你,那个拿出三百万两现银,在紧要关头顶下乔家全部的生意,后来又像烟一样在人间蒸发了的人,到底是谁?天下还有哪一个人会为救我乔致庸,拿出三百万两银子?天下还有几户人家能拿出三百万这样的巨额现银?”
雪瑛看了他一眼,眼中微露些怜悯与轻蔑的复杂神情,淡淡道:“表哥,我明白你今日来见我的因缘了。世上有一个人救了你,你不知道此人是谁,就想到是我,只是因为雪瑛当年与你颇多情爱纠缠。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今日在雪瑛想起已是恍若隔世。表哥,佛经上说,未断我爱,不入清净。爱恨恩仇,皆是情障,表哥若是以为雪瑛至今仍眷恋着你,或者仍旧眷恋着旧日的情爱恩怨,那就错了。雪瑛今日要入清净界,不但不会再爱表哥,就是对自己,也不爱了。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怎么还会去尘世间救人?所谓不救,正是自救。表哥,你这么想,不是夸雪瑛,而是在亵渎雪瑛啊!”
“表妹,是我不好,不该贸然闯进佛堂,搅了你的清净。”致庸看着她怜悯与轻蔑的眼神,听着她淡然但对他而言割心伤肺的话语,忍不住站起就朝外走,一边痛声问道: “表妹修行后似有了大智慧,那可否指点致庸一二,那个救了致庸却又不留名姓的人到底是谁?”
雪瑛依旧不为所动,微微摇头,只静静地站着。
致庸见状也只能作罢了,但出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又回头,道:“妹妹,你真的就打算这样守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雪瑛闻言浑身一震,终于克制不住道:“表哥不能娶我,置我于这万劫不复之地,我不学佛,又能怎样?”
致庸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雪瑛回身看他,反而又平静下来:“佛祖有言,地狱天宫,皆为净土;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怎么活着才是智慧,才是好的,并不是你我可以知道的。表哥,你就请回吧,雪瑛要念经了!”说着她重新在蒲团上坐好,敲一下木鱼,闭目合十,嘴唇蠕动,又念起经来。
致庸彻底绝望,转身离去。
翠儿犹豫了一下,看看雪瑛,终于还是出来送了送致庸。
没走几步,就见长栓在前面眼巴巴地候着。
翠儿当下停住脚步,百感交集,只盼能立时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长栓见她停了脚步,上前几步,热切地问道:“翠儿,你……
你好吗?”翠儿努力忍住眼泪,半晌道:“长栓……请回吧……”
雪瑛远远地望着院中致庸和长栓离去,又见翠儿慢慢走回来,一边抹着眼泪,时不时恋恋不舍地向后看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翠儿回头见,雪瑛正冷冷地望着她,不禁吓了一大跳,赶紧低下头,拭干眼角的泪痕,才慢慢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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