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甭不爱听!”妈妈向我一摆手。
“我又怎么啦?”
“怎么啦?上午,寄封信寄了多长时间?都高三了,明年就考大学了,一点儿不抓紧!黄老师,您猜她干什么去了?看换邮票的!还花了一块多钱买回来一套。您说说,她都到这工夫了,也不着急,还有闲心集邮!”
“妈!您又来了!”
“来什么?光集邮有什么用,考大学考集邮吗?”
黄老师笑了。我妈可真是没治了。在她眼里,我除了考大学没有别的事儿!但分有点儿旁枝儿就是歪杈!
“黄老师,这孩子可就交给您了。现在的孩子可了不得,学问都渐长,看不起家长。家长一说话,她就撇嘴。这些孩子!说家长爱咦叨,家长说他们呢,不听话!您说可有什么招儿?黄老师,您好好说说她!”
妈说完走出屋去,星期天休息,她总有忙不完的事。除了忙,就是数落我这儿不对啦,那儿不对啦。这就跟她到商店里去买东西一样,挑来挑去,不是看这儿有毛病,就是看那儿也有毛病。好象她不是买一种好东西,而是专门去挑一件有毛病的东西一样。
黄老师找我准是关于明天长跑的事。没错!
“路天林,你这孩子直爽,对我讲点心里话好吗?你帮我分析一下同学们为什么不报名参加长跑比赛呢?大家平常不是总提意见,希望学校多搞些活动吗?别总闷在教室里死读书吗?”
“黄老师,同学们不是反对举办长跑比赛,而是反感这种象征性的长跑比赛。”
“为什么?象征性长跑比赛有什么不好呢?”
“您看呀!校长一口一句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五十年代,搞叫做‘北京——莫斯科’长跑比赛;六十年代和越南关系好时候,叫‘北京——河内’长跑比赛;‘文化大革命’时期呢,搞什么‘北京——韶山’长跑比赛。现在还是这一套,只不过换了名称,叫做‘北京——非洲’象征性长跑比赛。好象我们跑了这么几圈之后,真地就跑到非洲,支援那里的难民似的!每次比赛后,校长都把它写进他的总结工作里去,向上级汇报,然后报纸上还做宣传。实际上,真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大家都对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讨厌死了!难道以前这么些年,学校教育里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对学生的危害还少吗?……”
不管黄老师爱听不爱听,我的话一说开,就象开了闸门的水流个没完了。黄老师久久没讲话。
“我们还听不惯校长说的一口一句的传统。好象什么一成为传统就不可以改变似的。传统,有好的传统,也有不好的传统,得分析。咱们中国,传统太多了,背的负重也就多了、之所以发展得慢,这起码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我觉得学校太重视过去留下来的传统教育方式,而不太注重新的教育方式。您别忘了我们都是八十年代的学生了,您还拿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老一套教育方法对付我们,这本身就不符您在政治课讲的辩证法吧?世界一切物质都是在运动。在发展的嘛……”
我这人也是不可救药,一讲起话来,越讲越快,越讲声音越高,噼里啪啦,就象和人打仗似的。妈妈走进来,冲我嚷:“你纸糊驴——大嗓门儿怎么着?你看看你,这么半天了,光听你一个人的了!你倒成老师了,人家黄老师来家是为听你演讲来了?……”
“伯母,她讲得很好,对我很有启发!”
黄老师这么说,我很注意,也很出乎意外,我这一通机关枪乱扫射,居然能打中了靶心?
“伯母,您忙您的去吧,我和天琳好好聊聊!”
妈妈莫名其妙地走了。她实在不明白我都瞎讲了些什么,居然老师还爱听。她大概觉得奇怪,现在的学生怎么这么没大没小?这老师当得也太缺乏师道尊严了吧?而这一点,恰恰是我们喜欢黄老师的原因之一。她让我们同学讲话,而且能够听完,还能够“择其善者而从之”。不象有的老师,虽然能头头是道讲好韩愈的《师说》,却忘了韩老先生这句名言。
“你接着讲呵!”黄老师对我说。
“完了!”我一摊双手。
“你要是当老师,一定是个好老师!你适合当老师!”黄老师忽然这么对我说。我可是从来没想过是块当老师的料。
黄老师搂着我的肩膀:“你讲得真好!我太不了解你们了:你刚才讲的关于学校教育中的弊病,足可以写篇文章了。这已经远远超过这次象征性长跑比赛的事。真的.路天琳,我真羡慕你们!你才十七岁,如果我还能再回到十七岁,我一定什么、什么都从头做起、学起……”
黄老师这话让我的鼻子酸酸的。
“学校的好心,有时不见得收到好的效果。看来,学校的传统真是不改不行了!虽然,挺难的。”黄老师感慨一番后,忽然问我。“路天琳,以我这个当老师的来看,你们同学集体不报名这方法不可取。你们应该把你们的这些想法统统讲出来,帮助老师,帮助学校,改进教育工作才对呀!你说是不是?”
“当然,您说得有道理。可是,您别忘了,学校总以这传统为美事,要想改变这些固有的传统的东西,挺难挺难的,有时候得这样矫枉过正,才能触动一下。”
黄老师笑了:“这只有你们十七岁时才干得出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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