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总出现一个黑黑暗暗的房子,房子里高高低低,有地板也有榻榻米。榻榻米上曾经堆过老爸的书,隔一阵子拿起来,书下面的榻榻米全烂了,成百成千的小虫子在扭来扭去。
黑暗屋子一角是个老冰箱,顶上有个发光的小盒子,一家人吃饭时,仰着头,盯着小盒子看。
看电视里,爸爸正在主持当时最红的益智节目———《分秒必争》。
《分秒必争》一个礼拜播出六天,有一阵子甚至连播七天。老爸不但赚主持费,还负责为节目写脚本、出题目。
脚本后来结集,成为当时最畅销的励志书《萤窗小语》。
这许多收入,加上老爸教国画、开画展,卖个满堂彩,使我们能从门口没水沟的违建户,一下子搬进当时在台北非常著名的十二层大楼。
十五年前,据说那时候坐计程车,只要说出我们家大楼的名字,车子就能开到。
楼下有自动玻璃门。柜台后,坐着穿制服的管理员,每个进出的访客,都得被询问、登记。
但是他们对我好亲切。有一阵子,我不喜欢被称为“刘小弟”,他们就都叫我“刘先生”。
我是丑小鸭,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可是,我的老爸,居然放弃了他带我飞上枝头的翅膀———《分秒必争》,进入只有十分之一收入的“中视新闻部”。
大家都说他傻,说他以后一定会后悔。
只是,他这么决定,奶奶和老妈都毫不犹豫地点头。她们都是传统的女性,“夫死从子”,“出嫁从夫”。老爸的决定,永远是对的。
直到有一天。
老爸居然又要放下中视记者的工作,只身到美国去。
奶奶和老妈的脸上,泛出了愁容。
老爸当时已经是著名的电视记者,每天晚上播七点半新闻,还被派到欧洲去制作艺术的特别节目。观众喜欢他,选他为“最受欢迎电视记者”。公司也喜欢他,总经理看到辞呈的那天,据说在开会的时候慨叹: “好不容易,培植个人才,走了!”
我们更爱他,多希望他在这个新房子里,享享天伦之乐。
老爸是接受新闻局和历史博物馆的安排,去美国长期讲学。
“想想,值不值?”奶奶对老爸说。
“这房子,你刚住进来一年多,还没摸清楚开关呢!”老妈说。
“如果你站在这个山头,羡慕另一个山头更美,第一件事,就是走下这个山头!”老爸说。
老爸走的那天,我只记得他对我发了脾气: “老子走,你居然都不送到楼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就是好几年? 我怎么知道,他一去,竟改变了我的一生?
六岁的爱情与权力(1)
· 六岁,我真开始喜欢女生,我发现了一个“她”———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 我管她叫“我的伊莉莎白·泰勒”。
· 我常站在桌子上,高喊着:“我的伊莉莎白·泰勒,我为你而死!”然后,从上面跳下来。
敬礼!我是不怕痒的小孩! 当我上小学的时候,台湾还没流行绑架小孩。尽管如此,我总有一个保镖跟着———七十一岁的祖母。
她把我送进教室,帮我开窗子,有时看地上太脏,还帮忙扫扫,又说说这个,指指那个,再叮嘱一番,才离开。
所以同学都说:“刘奶奶是老班长。”
权力的滋味 真正的班长,是我的四个死党之一,如果说我喜欢上学,不如讲我喜欢去找我的死党。
老师没进教室之前,班上几乎是由我们四个死党来管,我是副班长,权力第二大。才六岁,我已经感觉了“权力的滋味”。
但权力更大的,是那些六年级的学长,挂着“纠察”的臂章,耀武扬威地冲进来,对我们吼,然后大模大样地,在黑板上写下“安静”两个字,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被他们抄了学号的同学,常吓得脸发白。
我们管他们叫“走狗”,自以为挂了一个臂章,就了不起。
六岁,我也看到了高年级“权力的滋味”。
每天早上,只要不下雨,全校的学生都要在操场做体操、唱歌、升旗,还有听校长训话。
我们最怕的是训导主任。校长在上面训,主任在下面巡。直到今天,我都记得他的眼睛,好像探照灯,扫过来,扫过去。
据说他以前是个蛙人,蛙人出拳,一秒钟就能叫人躺下,上面把牙齿打碎,中间把胳臂扭断,下面把小鸡鸡踢烂。
有时候,校长在上面讲话,主任会在队伍里吼: “站直了!像个人样!”
据说愈高年级的学生,愈怕他。看到他,好像见到神。当然,也可能是见到鬼! 六岁,我了解了大人“权力的滋味”。
拉屎的联想 主任也有仁慈的一面,就是当太阳太大,小鬼们实在撑不住的时候。
他会叫我们蹲下来。
但是才蹲一下下,他又吼:“把一只膝盖放在地上,半蹲半跪!两条腿蹲着,难看死了!像在拉屎!”
直到现在,我二十岁了,每次跟同学一起玩,蹲着,我会很快地改为“半蹲半跪”,而且觉得别的同学都像在拉屎。
我相信,他们绝不会有这种联想,因为他们没“蹲过坑”,他们都是“坐抽水马桶”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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