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_溥仪【完结】(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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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过不少兵营,参加过多次外国军队的检阅。这些根据我的祖先——西太后承认的“庚子条约”而驻在中国土地上的外国军队,耀武扬威地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却觉得颇为得意,认为外国人是如此的待我,可见他们还把我看做皇帝。

  天津有一个英国人办的名叫“乡艺会”(Country Club)的俱乐部,是只准许外国大老板进出的豪华游乐场所,中国人是根本走不进那个大门的,只有对我是个例外①。我可以自由出入,而且可以带着我的家人们,一起享受当“特殊华人”的滋味。

  ①在后期也准许中国人去,但仅限买办资本家之流,由外国会员带去。这个地方在解放后被人民政府接收,改为人民俱乐部了。——作者

  为了把我自己打扮得像个西洋人,我尽量利用惠罗公司、隆茂洋行等等外国商店里的衣饰、钻石,把自己装点成《老爷杂志》上的外国贵族模样。我每逢外出,穿着最讲究的英国料子西服,领带上插着钻石别针,袖上是钻石袖扣,手上是钻石戒指,手提“文明棍”,戴着德国蔡司厂出品的眼镜,浑身发着密丝佛陀、古龙香水和樟脑精的混合气味,身边还跟着两条或三条德国猎犬和奇装异服的一妻一妾……

  我在天津的这种生活,曾引起过陈宝琛、胡嗣瑗这派遗老不少的议论。

  他们从来没反对我花钱去买东西,也不反对我和外国人来往,但是当我到中原公司去理发,或者偶尔去看一次戏,或者穿着西服到外面电影院看电影,他们就认为大失帝王威仪,非来一番苦谏不可了。有一次,胡嗣瑗竟因我屡谏不改,上了自劾的请求告退的奏折(原文抬头处,我都改成了空一格):

  奏为微臣积年溺职,致圣德不彰,恐惧自陈,仰恳恩准即予罢斥事。窃臣

  粗知廉耻,本乏才能,国变以还,宦情都尽,只以我朝三百年赫赫宗社,

  功德深入人心,又伏闻皇上天禀聪明,同符圣祖,虽贼臣幸窃成柄,必当

  有兴复之一时。辄谬与诸遗臣密围大计,丁巳垂成旋败,良由策划多歧。

  十年来事势日非,臣等不能不尸其咎。而此心耿耿,百折莫回者,所恃我

  皇上圣不虚生,龙潜成德也。泊乘舆出狩,奔向北来,狠荷录其狂愚,置

  之密勿,时遭多难,义不敢辞。受事迄今,愆尤山积,或劾其才力竭蹶矣,

  或斥其妒贤嫉能矣,或病其性情褊急矣,或低其贪糜厚禄矣。经臣再三求

  退,用恤人言,乃承陛下屡予优容,不允所请。臣即万分不肖,具有天良,

  清夜扪心,能勿感惊?……前者臣以翠华俯临剧场,外议颇形轻侮,言之

  不觉垂涕。曾蒙褒责有加,奉谕嗣后事无大小,均望随时规益,等因,钦

  此!仰见皇上如天之度,葑菲不遗,宜如何披露腹心,力图匡护。记近来

  商场酒肆又传不时游幸,罗振玉且扬言众中,谓有人亲见上至中原公司理

  发,并购求玩具,动费千数百金等语。道路流传,颇乖物听。论者因疑左

  右但知容悦,竟无一效忠骨鲠之臣。里既未能执奏于事前,更不获弁明于

  事后,则臣之溺职者又一也。……是臣溺职辜恩,已属百喙难解,诚如亮

  言,宜责之以彰其慢者也,若复靦颜不去,伴食浮沉,上何以弼圣功,下

  何以开贤路?长此因循坐误,更何以偷息于人间?茹鲠在喉,彷徨无已,

  惟有披沥愚悃,恳恩开去管理驻津办事处一差,即行简用勤能知大体人员,

  克日接管其事,则宗社幸甚!微臣幸甚!……

  胡嗣瑗说的“俯临剧场”,是指我和婉容到开明戏院看梅兰芳先生演《西施》的那一次。他老先生在戏园里看见了我,认为我失了尊严,回来之后就向我辞职。经我再三慰留,以至拿出了两件狐皮筒子赏他,再次表示我从谏的决心,他才转嗔为喜,称赞我是从谏如流的“英主”,结果双方满意,了事大吉。这次由中原公司理发引起的辞职,也是叫我用类似办法解决的。我初到天津那年,婉容过二十整寿生日的时候,我岳父荣源要请一洋乐队来演奏,遗老丁仁长闻讯赶忙进谏,说“洋乐之声,内有哀音”,万不可在“皇后千秋之日”去听。结果是罢用洋乐,丁仁长得到二百块大洋的赏赐。以物质奖赏谏臣,大概就是由这次开的头。

  从此以后,直到我进了监狱,我一直没有在外面看过戏,理过发。我遵从了胡嗣瑗的意见,并非是怕他再闹,而确实是接受了他的教育,把到戏园子看戏当做有失身份的事。有一个例子可证明我的“进步”。后来有一位瑞典王子到天津,要和我见面,我因为在报上看见他和梅兰芳的合照,便认为他失了身分,为了表示不屑,我拒绝了他的要求,没和他见面。

  陈宝琛一派的胡嗣瑗、丁仁长这些遗老,到了后期,似乎对于复辟已经绝望,任何冒险的想法都不肯去试一试,这是他们和郑孝胥、罗振玉等不同之处,但他们对于帝王的威严,却比郑孝胥等人似乎更重视,这也是使我依然信赖这些老头子的原因。尽管他们的意见常常被我视为迂腐,遇到他们有矢忠表现的时候,我总还采纳他们的意见。因此在那种十分新奇的洋场生活中,我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分,牢固地记住了“皇帝”的“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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