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错想了一下,觉得公孙衍所言在理,拱手道:“下官遵命!”
从国尉府里辞别,公孙衍回府时已近午时。大良造府即原来的商君府,公孙衍原本简朴,加上商君府中应有尽有,因而在他入住之后,只是换了块匾额,别的基本未动。
刚至府门,公孙衍就感到有些异样,因为门口比平日多出两个卫士。公孙衍看他们一眼,也无二话,迈步进府,看到院中钉子似的竖着两排卫士。公孙衍已知怎么回事,急急走进正堂,果见惠文公和上大夫樗里疾坐在里面。
公孙衍赶前几步,叩首于地:“微臣叩见君上。微臣不知君上驾临,回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惠文公摆下手,笑道:“爱卿请起。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论罪,当是寡人请罪才是。”
公孙衍行过大礼,起身走到几前,正襟坐下。内臣早已反客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孙衍几前,退至门外。
惠文公笑道:“时光过得真快,眨眼之间,爱卿来秦已是半年了。秦地民风粗犷,鲜知礼义,爱卿过得惯吗?”
“谢君上关爱。前些时日,微臣前往各处郡县巡访,对秦地民风甚是惊叹。”
“有何惊叹?”
“微臣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人之间鲜有争执,州府衙门也少诉讼,据说民间争执,多在进公府之前就已化解,这在魏国简直不可思议!”
惠文公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记不住礼义,只能记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
公孙衍应道:“这也正是微臣所担忧的。”
“哦?”惠文公一怔,“爱卿有何担忧?”
“法令过于严苛,初行时尚可,行久不变,势必伤民。民若伤及皮毛,尚无大碍,若是伤及根本,则不可行远。”
惠文公沉思良久,抬头问道:“依爱卿之意,难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实际之处?”
“正是。”公孙衍脱口应道,“譬如这一条,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就有模糊之处。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义,不妨得之。再说,即使得之不义,得多少斩手,得多少不斩手,理当有个区分。再譬如连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说,还要祸殃九族,罪及诸邻,这就有些过了。还有盗寇,也应分清层级,而后判其该受何刑。重农轻商,也似不妥。奖励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没有商贾,货物就无法流通,民间就不能互通有无,国家也收不到相应赋捐。”
惠文公眉头微皱,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所言甚好,但在先君崩天之前,寡人曾对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尸骨未寒,寡人擅动新法,似不稳妥。”
公孙衍一怔,离席跪地,叩道:“微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爱卿请起!”
公孙衍再拜道:“微臣谢君上不罪之恩!”
惠文公看到公孙衍重回席位,微微笑道:“听闻爱卿写过《兴魏十策》,后又将其烧了,可有此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轻叹一声:“唉,如此好书,竟这样毁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微臣书中所述,净是魏国之事,不合秦国之情。”
“爱卿错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邻而居,寡人若不知魏,岂不成了瞎子?”
公孙衍也是一笑:“听君上说话,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闻知前相白圭治国有方,爱卿随从白圭多年,定然熟悉这些方术。先君新法虽说不可变更,爱卿倘有治国良策,只要是利国利民,寡人倒还可以做主。”
“若是此说,微臣倒有一个想法。”
“爱卿请讲。”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余里。新法虽说奖励耕织,然而,仅凭秦国原有属民,势必力不从心。微臣以为,君上可以诏告天下,凡是愿意赴秦垦荒种地的,可免其十年赋役。三晋之民多有不堪重负者,一旦闻知,必携家拖口,赶赴秦地垦荒——”
公孙衍未及说完,惠文公已是兴奋地一拳砸于几案上,脱口赞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无民,等于无地,有民无地,却可以夺地。”
“君上圣明。”公孙衍接道,“这样一来,秦国荒地得拓,三晋良田荒芜,只此一进一出,胜负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连连点头,“爱卿这是釜底抽薪之术,甚妙!这样吧,”转向樗里疾,“樗里爱卿这就拟道诏书,寡人加玺,明发天下。爱卿可以这样拟文,凡列国赴秦垦荒之民,寡人不问地位贵贱,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恳田二十亩者,免赋役十年,超出二十亩,每增加十亩,增免一年,超出一百亩,按斩敌三首记功一次,赐爵一级,超出两百亩,按斩敌五首记功一次,赐爵两级。嗯,还有,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贫民,只要申请,寡人借以粮食、工具,三年之后待其丰收,照所借之数偿还,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樗里疾应道:“微臣领旨。”
公孙衍甚是惊愣。他不过提出一个设想,至于如何去做,真还没有细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间做出决断,且考虑得如此细微,似是早有预谋一般,着实让他佩服。
公孙衍正自发怔,惠文公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是大事,更是国策,就由两位爱卿共同承办。”
公孙衍、樗里疾拱手道:“微臣遵旨。”
惠文公话锋一转:“公孙爱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却不是为这事来的。”
“可为河西之事?”公孙衍想了想,小声问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语气中不无忧虑,“不过,河西之事的确严重。寡人粗略算过,单是魏国权贵就有数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数口,若再算上仆从,只怕不下十万众。河西让魏人治理六十年,民众已习魏制,陡然让他们改行秦法,的确是难。爱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微臣听说先君变法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行过数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爱卿是说,河西改制也分两步走?”
“微臣以为,对待河西之民,不可强制,可先怀柔,让他们有条活路,尝到做秦民的好处,然后再行秦制。对于那些魏国权贵,更要怀柔。这些人大多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是民中精英,若将他们一概铲除,于国于民都是伤损。而且,今后再得魏地,魏民因无退路,必会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点头:“就依爱卿所言。寡人这就颁旨,凡是魏国权贵,只要服从秦法,愿做寡人的顺民,寡人这就归还其原有财产的一半。至于这个带头起事的吴青,听说爱卿与他相熟,烦请爱卿修书一封,招抚吴青。吴青若是愿意接受招抚,寡人不仅既往不咎,且也归还他家的一半财产。如果此人愿为寡人做事,寡人也可视才量能,给他一件事做,爱卿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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