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目光一齐射向公孙鞅。
公孙鞅半闭着的两眼慢慢睁开,眼角微微斜向公孙衍,语带讥讽:“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人都能登场啊!”
公孙鞅转移视线的这一招极其险毒,也亏他能在如此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同当年公孙鞅在公叔痤(cuó)府中一样,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并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方才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依旧是门人打扮。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
这一小小破绽,被公孙鞅抓个正着。经他这么一提醒,场上的所有目光立即落在公孙衍身上,也纷纷注意到了他的随便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侯头疼不已。只是大家说得在理,他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侯立即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陈轸也紧紧抓住这一机会:“回禀陛下,此人是相国府里的舍人,名叫公孙衍。在孟津时,天子赐宴,他是侍酒!”
魏惠侯震怒,拍案叫道:“舍人也敢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
几个侍卫闻声冲上前去,一把扭住公孙衍。
白圭见状大急,猛叩于地,涕泪交流道:“君上——”
跪在地上的朱威、龙贾等众臣纷纷再拜求情。魏惠侯扫一眼老白圭、龙贾和朱威,脸色和缓下来,冷冷说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府门人,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轰出去!”
公孙衍扫视整个朝廷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扭转身子,昂首而去。
白圭望着公孙衍走出宫门的背影,心如刀绞,颤声喊道:“公孙衍——”猛然转过身子,全身颤抖,手指公孙鞅,“公孙鞅,你——你这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相国于陡然间狂怒至此,全场无不骇然。
见老白圭语无伦次,公孙鞅更是神清气定,胜券在握,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之时一心事魏,在秦之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孝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未使秦人一兵一卒犯过魏土,何来危害魏人、陷陛下于不忠不义之说?”
白圭本是求真务实的生意人,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的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身朝惠王连连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这是连环套,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陛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我们却在这儿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陛下,上将军之言不无道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表示臣服,愿尊陛下为王,重续秦晋之好,陛下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陈轸,大声怒斥:“你——你你你——你们,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这群败家子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侯在内。魏惠侯当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也觉得过分了,当下转过身来,叩拜于地:“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如此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老臣知——知罪!”
“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饶你这次!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闻言大震,伤心欲绝,声嘶力竭道:“君——君上,老臣——老臣——”
突然,白圭从地上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庭柱。跪在他身边的老将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时,再想拦阻已是不及,白圭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庭柱上,当即歪倒于地。
事出突然,满朝文武惊得呆了。魏惠侯一下子站起来,失声叫道:“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已是昏绝。
这日大朝以老相国白圭头撞庭柱、以死谏阻惠侯称王而匆匆结束。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所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紧按人中,未过多久,白圭总算缓过一口悠悠之气。魏惠侯看到白圭活转过来,长出一口气,吩咐毗人安排御医为他疗伤,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众臣只好告辞,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龙贾、朱威四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了一道门,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侯派来的御医匆匆赶到,为白圭把脉。把有一刻,老家宰看到御医的眉头渐渐拧起,已知凶多吉少,急急问道:“主公他脉象如何?”
御医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痛哭失声:“主公——”
公孙衍抬起头来:“主公他——还能醒过来吗?”
御医从一只黑漆盒子里取出一粒药丸,缓缓说道:“这粒救心丸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御医扶起白圭,弄开嘴巴,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直望着他。过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果然悠悠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公孙衍声音哽咽:“主公,您可醒了!”
白圭将眼睛闭上,又过一刻儿,重新睁开,目光望向公孙衍,然后移动眼珠,转向龙贾和朱威,最后落在老家宰身上,吃力地说道:“诸位都在,甚好!”
龙贾叩道:“老相国,您有何话,说予我们吧!”
白圭点点头,目光仍在老家宰身上:“混小子在哪儿,也——也叫他来!”
老家宰略怔一下,嗫嚅道:“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竟是不见了。老奴这就寻去!”转身急急走出,低声责斥护院,“早让你们去喊少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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