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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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看是一个灯笼,近看还是一个灯笼,上边有话多大窟窿

    「咕叽」或者是「滋拉」

    蚊子落到哪里了?

    如果不是沈姓小寡妇这个老朋友的出现,我们幸福的日子还真的就要这么地久天长了。但不管是什么事qíng,时间就怕久呀,时间就怕长呀,时间能改变一切和能带走一切呀。如果真如我们所想,如果真是我们的理想,如果真如我们的模样,我们的故乡到了现在,说不定会是什么样子呢──说不定我们所倡导的一切和我们正在做的一切,真的要蔚然成风和要推到全世界去了。那个时候我们再在街上碰面,不管是在村中的池塘边或是在村西的粪堆旁,不管是在流水的chuáng上或是在流血的打麦场,我们再也不会总是千篇一律地问:「你吃了吗?」而要众口一词地改为:「那个谜语你猜出来了吗?」如果把大家的思路和jīng力都引导到这条道上来,人的素质不一下就像我的三个阶段一样提高了吗──虽然你们一下子提不到第三个阶段但就事论事地能提高一个阶段也好嘛。我们不就可以和平共处、路不拾遗和夜不闭户了吗?我们甚至可以把头门上的门环和夜壶给撒下来了。故乡和世界朝这个方向发展就永远不会再走到歪路和斜路上去了。我和小麻子一千多年用流血和革命的手段,用埋人办人的手段没有达到的个人的和社会的目的,现在就用三个谜语和我们自身的实践给实现了。──但是社会和人的发展又是多么地曲折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呀,树yù静而风又是多么地不止呀。过去的妖孽现在又复活了,过去的jīng灵现在又出世了。破坏又来了。大树被连跟拔起了。不但我们一下又回到了黑暗中,大家也一块重新在黑夜里徘徊了。我们一下又回到歧路上和老路上去了。我们一下又还原成原来的我们了。辛辛苦苦努力了多少年,一下子又和没努力一样甚至还不如不努力呢。好不容易把石头推到山顶,现在「轰隆」一声又落到万丈深渊里去了。我现在的老丈母娘──当年的沈姓小寡妇,骑在一头小毛驴上,由她的改头换面的丈夫瞎鹿赶着脚,一摇一晃正朝着我们幸福的家走来了。就好象上一个世界小麻子成了新生的资产阶级沈姓小寡妇要去给她的儿子说媒和撮合一样──如果说那还算是一件好事的话,现在她可纯粹是搞破坏来了。她是一条毒蛇,她是一个猛shòu,她是当年的瘟疫之源,她是现今一个专门破坏谜语的蜘蛛。──当然,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她也就是拯救和挽回我们故乡的慈母了。「慈母来了。」过去在历史上小麻子是怎么对待他母亲的?现在的麻脸姑娘在村西的土岗上一见到沈姓小寡妇的毛驴从天边和地平线上露出个头,她就在那里流着泪和摇着头地说:

    「慈母来了。」

    就好象她又遇到一个谜语一样在那里激动。看着「她」的肤浅、无知和莽撞,我对我们以前的幸福生活我在某种程度上对「她」还产生了几份真qíng当然大部时间我还是和「她」逢场作戏──在这场谜语的游戏中我永远是清醒和主动的呀──还产生了一种悲哀和羞愧呢。幸福的生活就要到头了。温柔的生活就要断档了。日复一日的清晨时光就要由此改变了。戏剧就要出现cha入和换场了。艺术就要出现突变和转折了。我马上就又不是我「她」马上就又要不是「她」了。我们的理想生活和理想社会一下都要前功尽弃或者说过去的一段幸福时光等于白过了。我们又得重新开始又要和别人具有相同的起点了。我们知道,这个起点是多么地大众和庸俗呀。我们本想有一个超拔,我们的心本来不在这里,我们看似生活在故乡,但我们的心已经从所有方面超越了故乡,但是当我们日复一日埋着头──这时我们不埋别人我们开始埋自己的头──幸福生活的时候,鬼子来了。我们建设多年的大好河山就要从此沦落了。大好河山,将要沦为敌手。山河依旧,马上要物是人非。我们从此就要在心理的路程上家破人亡了。家还在吗?人还在吗?一切都还在。但一切都和原来不一样了。我们虽然还是面对面地在一起生活,我们虽然还是日日夜夜地没有分离,我们虽然还做出我们的心还是原来的心,我们的身还是原来的身,我们的日还原来的日,我们的夜还是原来的夜的样子,在夜里我们依旧幸福和折腾,我们虽然还在同chuáng──虽然我看到还像喜雀一样在树枝上跳跃,但我们心里都明白,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这时我们的心是多么地悲凉呀。我们的脸上还和过去一样永远地面带笑容。但是我们和过去不一样的地方是,我们已经变成了对面好象和过去一样相识但是我们已经是对面不相识了。过去我们共同的心不在这里,我的心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也一块带着你,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无法带你了,我已经开始在远离故乡的同时,我的心也和你分离和远离了。现在我做出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种游戏,我是为了同xing关系者回故乡的整体在顾全大局。这个时候我回首往事,我对过去的幸福生活也有了新的评价:自打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过去貌似幸福的好日子,无非是为了现在的分离和离去,只是为现在的貌似神离做一种铺垫罢了。以前无非是一种虚幻,现在才是一种真实。虚幻起来原来是那么地迷人,真实起来原来是这么地可怕。诗意总是存在于虚幻之中,现在却如冰冷的铁板。当我们沉醉在迷幻之中,我们是多么地想长醉不醒呀;当我们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可怕的日光又是多么地刺眼和让人感到可怕呀。昨晚敦敦实实和虎虎有生气的桌子,怎么现在看起来竟蒙上一层那么厚的灰尘呢?昨天看来那么活泼和引来动人和销魂场面的屋子,怎么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地杂乱和充满着尿骚气呢?一夜的尿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泼呢?俊俏gān净的小媳妇,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蓬头垢面的街头脏妞呢?温文尔雅的人儿,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处处自作聪明的厌妇呢?饭怎么还没有煮熟呢?你怎么坐在炕边在那里生气呢?一切都还等着我起chuáng再做是吧?往事的沉渣,隔夜的酒嗝,是不是现在又要重新翻出来折腾起来让它在浑浊的空气里上下起伏一次呢?隔夜的已经发黑和发紫的剩饭,是不是重新热一下就当今天的早饭了呢?我们一下子就生活在沉渣和浑浊之中。我们一下就沉到了dòng底和感到了暗无天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我不禁一遍又一遍地在那里问。但这一切在这个清晨还只是一个开头呢。我们要在一个清晨的时间里,把我们过去一生的沉渣和浑浊再搅动个遍,什么时候累瘫了什么时候算。瘫了累了你倒在chuáng上昏昏大睡,睡梦里还在那里搅和呢;这个时候破碎肮脏的屋子和浑浊的沉渣都要我一一收拾──就好象让我来收拾一个破碎的河山似的。也许屋子和河山的表面是清洁的,但是这个时候我们的心之地是多么地脏乱呀。我和你生活在一个脏兮兮的便池里,这一点你清楚吗?但你尖尖的脑袋和浑身充满愤怒的身躯还在炕上窝着。──问题的复杂xing还在于,当事qíng走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委屈,你倒在那里感到一切都得不偿失,你现在是上当受骗,一切的浑浊和渣滓都是我给你带来的,如果当初你不在打麦场上遇到我,你会好得多──我倒在那里张口结舌。这个时候,我的眼中不知不觉就涌出了泪。这个世界是多么地让人无奈呀。怎么当初稍一大意,我就中了你的圈套呢?为什么非要把我和「她」拉在一起呢?这是谁的安排和谁的主张呢?谜语怎么就套住了我和「她」而不是别人呢?三月的夜晚,在故乡的郊区,我的温柔可体的姑娘,你现在在哪里呢?你的摇身一变,让我措手不及呢。这个脏兮兮的四口之家,何时才是一个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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