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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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我们日常的心态是什么吗?」

    我在那里搓得和运动得满头大汗,这个问题一下来得过于突然,我只好一边停下来在那里喘气,一边傻乎乎地摇了摇头。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我有些年轻无知,他老人家倒是有些老气横秋了──对我说:

    「就是我们的心总在悬着,我们对世界总是放心不下。这个放不下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今天到底会不会对你发火;或是对一个事qíng,这事qíng到底会怎么样和发展到哪里去;或是对整个世界,我什么时候离开你呢?你说对不对呢?」

    我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我忙点了点头。当然也是傻乎乎的了。我以为深刻的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接着我们就可以把悬着的心放下安心地搓背了,没想到他又问:「你日常的悬心是那一种呢?」

    我攥着毛巾把想了半天,把眼睛瞪着天花板,最后说:「大概属于前一种吧?」

    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的表现,比当年你是骷髅我在法庭上调查你时要好。在这个问题上,你的确属于前一种。当然这是最肤浅和最常见的一种了。所以你是幸福的。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了头。

    他直盯盯地看着我:「就是常见和平庸啊。」

    我点点头。这时我大胆地问:「爹爹,哪您属于哪一种呢?」

    小小刘儿这时大言不惭地说:「我当然是属于最后一种喽!」

    但是当年他在法庭上对我进行调查时,他对世界可没有这么自信和一切不在话下,就是在我和蔼之后,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擦汗呢。在众多骷髅眼泪的鼓励下,他也没有从容地对我进行调查,而是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调查提纲。同时从口袋里还掏出一些馍渣。临开始又看了我一眼,仍有些气馁地说:「爹爹,我们现在开始好吗?」

    我倒站在被告席上大度地笑着点了点头。

    小小刘儿(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法庭调查现在开始。爹地,按说照法庭的原则我是不能事先告诉你调查提纲的,我问到哪里,你就得答到哪里;动不动还给你来一个突然袭击,看你一下在那里傻了眼和措手不及,我们在心理上才能猫抓老鼠一样占到优势。问到任何问题你不回答都不成,当然你回答得越多对你越不利;问到哪里你答到哪里还是不成,也许我的本意不是问这个而是旁敲侧击。但我现在在要把我所拟的提纲一下就告诉你。当然我这么做不是单单对你的畏惧或者正好相反是父子qíng深;而是从心理上来说,我对你畏惧之下和畏惧之余,对你也有些生气、愤怒和现在要报复一下你。你刚才不是显得比我大度吗?我现在做得就是要比你更大度。用大度对大度,用大肚对大肚──我不跟你比别的,我先跟你比一下谁的肚大。到底谁肚子里是一兜子酒ròu和谁肚子里是一肚青菜屎──谁更能包容历史。当然我这么做让你看起来也是我们小孩子有口无心的天真了。但我就是要用这种天真对付你的城府和大度。看着你跟我平等我没什么,看着你站得比我高比我大度我就要用这种办法给你拉下来。世界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你以前面对你的爹地愤怒的时候不也这么说吗?过去在世界上说也没有用,现在不是在世界上,而是在骷髅法庭上,我就要用这种办法把你和你的爹地都拉下来,让你们这些有城府和老jian巨滑的混账们跟我玩一下天真的游戏。你们用你们年龄的优势居高临下以前总是重复和换汤不换药,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种重复不再存在和终于到了头。而且我事先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是一个措手不及呢?你在那里表面上虽然显得大度和不在乎,其实心里也嘀咕怎么来防我的突然袭击吧?我就给你来一个天真。我把调查的程序告诉你。看着我拿着一个提纲,你以为我是胆怯了对不对?你不这样认为,我就不这么做;你这么以为,我就偏偏在你看似最qiáng硬的地方给你来一刀;岂不知敌人鼻子底下才是最保险的现在我给你来一个灯下黑。当父亲上了法庭而世界成了孩子的世界的时候,你们趁早把你们那一套给收拾起来吧!我们后人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把你们的生活和人生秩序一下都打乱让你们无所适从吗?怎么样,我不这么说你还在那里从容和大度,我一这么说你像皮球一下把大度和肚子慢慢瘪回去吧?

    小刘儿果然在那里有些gān瘪和吃惊,儿子这么横来一刀,是他没有想到的。过去他对付自己的那个老杂毛爹,可不是这么做的,他总是暗藏不满,背地里以牙还牙和以血还血。用当年他对付爹爹的办法来猜想长安和猜想儿子是不行了。儿子有了新花样。他就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有些大眼瞪小眼。他的骷髅头明显可以看出有些呆傻在那里。我们这些其它的骷髅这时都暂时扔下自己的命运不管,一下都感到有些开心和幸灾乐祸呢。我们本来是不开心的一群,生前没有开心过,死后也没有开心过,现在将事比事和将心比心,我们生前和死后是不是还有些可以回忆和开心的时候呢?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同类遇到灾难和尴尬无措的时候。这时就不是小小刘儿头上出汗的问题了,小小刘儿头上细密的汗珠早已经晾gān和退去了,小刘儿头上倒是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看到他这样,曹小娥的骷髅也有些太露骨──事后给曹小娥指出这一点,她还振振有词地说:「本来我们不都露着头骨吗?」──竟在那里肤浅地「咭咭」笑起来。倒是被她的gān爹老曹给瞪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当时她又咭咭地笑了。这可有些破坏当时小刘儿尴尬和无措的气氛。就是这一笑和出现了这个气氛,才使小刘儿头有了喘一口气和休养生息的时间。不管曹小娥事后怎么解释,表明和小刘儿在历史上有深仇大恨,但从当时的效果看,她还是好心办了坏事。她这一笑,就使小刘儿有了回神的机会。小小刘儿还在那里等着他回答他天真的挑战呢。如果曹小娥不笑,小刘儿那瘪了气的大度和肚子为了这瘪还不知怎么愤怒的反唇相讥呢?这不一下就达到了小小刘儿预期的效果接着不就好步步为营地继续对他紧bī对他围剿和歼灭了吗?不要小看我们的小小刘儿,不要看他的年龄小,他的肚子里还真有一套呢。但是曹小娥这一声世纪之笑一下就给了小刘儿缓冲和恢复自己的机会和时间。机会和时间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哇。本来他都出汗了,他都文学了,他竭力保持的从容和大度、自信和自尊马上就要见鬼去了,他再也撑不下去和装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他一下又想起了自己。不能这么玩下去了。于是他就又把这个从容和大度继续保持了一段。本来他应声嘶力竭地在那里大叫:「不要念了,不要对我突然袭击!」但是现在他一边擦着自己头上的汗,一边又绷着自己在那里故意解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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