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故乡的人们已经有一大半在天幕上和舞台上走进绞ròu机不见了。从机器涌出来的滩血和骨渣也都已经被推土机给推走和打扫gān净了。前边的进去已经不见了,后边的队伍还在继续往里走──这时我们看到,一身武打扮想给小天鹅伴舞的俺孬舅和脏人韩也走在其中。一开始想给主角伴舞,谁知道最后自己成了主角。现在看到他们仍然穿著已经槛楼的宪兵服,临进绞ròu机,头上还歪戴着脏兮兮的大头帽,倒让人感到滑稽,给一个庄重的场面,凭空增加了一些喜剧的色彩。──但转眼之间他们也不见了。说话的功夫,人已经又少了一成,这机器的吞噬速度可真快呀──所剩无几的人看着前边刚才是一种麻木现在就更加呆滞和茫然了。这时机器的cao作者又喋喋不休地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和不可更改了,我们还能对现实再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和为此再打得头破血流吗?我们连脑子都不想转了。我们只能呆痴地口角流着涎水地傻笑──这时还是半脸傻笑和半脸傻哭──唯一剩下的一点智力就是还知道顺着掌握和牵引我们命运的人的话往下答。于是我们山摇地动和众口一词地回答──这和刚才的静场和沈默形成多么大的对比呀,由此可以看出柯丝·前孬妗在我们所剩无几的故乡群众和人民中的号召力──你已经可以为所yù为了,你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虽然你的舞蹈还没有结束,但是我们的结论早已经下定:你的一切大恐怖和大欢乐都前所未有地成功了。──我们一边往前快速地茫然走着,一边在那里山摇地动地回答:
「不是这样!」
呵丝·前孬妗面对着一帮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把一群故乡的人们变成了一群傻子,这本身是不是比进不进绞ròu机更恐怖呢?她接着又眉飞色舞地说:
「这就对了,我接着再说下去。为什么让你们这样呆痴地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呢?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呢?除了考虑到其它种种原因之外,主要还是为了你们的脑袋。你们的脑袋怎么了?就是因为你们在历史上没有经过大事,所以你们的历史和过去的人生过于复杂,你们在日常生活中每天把脑子装得太满了。横七竖八和杂七杂八,就像多年没有清除和打扫的旧仓库你们刚才不也是这么譬喻的吗?──为什么我在当初选择背景的时候要选择陈旧的故河道和陈旧的还是冷兵器的古战场呢?──现在已经有了飞毛腿和爱国者导弹,导弹上都装着小型摄影机,──就是为了和你们脑子的陈旧仓库给统一起来。问题是你们的脑子还不仅是陈旧,如果仅仅是陈旧、停止不前和停止不装倒还好些,问题是年年、月月、天天还有新的一地jī毛的东西继续往里装着、塞着、堵着和冒着。长此以往,你们小鸽蛋一样的小脑袋怎么变得了呢?再不能往里装丁点儿东西了。个个脑门上都已经发出了危险的信号和亮起了红灯。但是日常生活和一地jī毛还是树yù静而风不止地往里chuī和灌。如果是往里灌寒冷的东北风还要好一些让人清醒一些,但不是,都是杂七杂八的秋天落下的梧桐叶或是大杨叶。脑子再不能承受了。再往里装半点东西都要爆炸和毁灭了。为什么日常生活中老有人用丝袜子上吊和从147层的美容院的高楼上跳下来呢?不是因为别的,表面上看是因为一地jī毛──其实小刘儿当年看得还是不准呀,其实是因为脑袋中已经饱合了。这个时候不管再往里加什么jī毛和信息,它一下都会爆炸;并不是因为jī毛问题,重要的是已经满了再不能往里装了。但是这个时候树yù静而风不止地又往里加了一些和灌了一点,于是就爆炸了。就上吊了。就跳楼了。当然这个时候如果真是吊死了和摔死了也就好了和一了百了了──问题是当一个17岁的少女从102层的高楼上跳下来,并没有成为一滩血ròu或是ròu酱,一开始躺在地上不动,但是没过多久,她又从地上慢镜头地爬起来──接着就恢复了正常的拍速,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就离去了。这就可怕和恐怖了。我们接着只能满脑门子官司仍然努着挺着硬撑着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在潜意识中保护你们的脑袋,你们只好在生活中低着头和一言不发,就要爆炸的脑袋,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你们仍然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和到菜市场买菜。以为你们现在半脸哭半脸笑的表qíng是我创造的吗?不,在我之前,你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已经这么做了。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解脱呢?作为一个小天鹅,这个时候还能给你们带来什么新的恐怖呢?再从楼上一个个给你们推下去吗?接着你们一个个又从地上拍拍土站起来了。不解决任何问题。于是我也只能以沈默对沉默,以满对满了。以街上的表qíng和排队来重复你们的表qíng和排队了。只能让你们排着队带着你们来到这故河道和古战场,来到这天棚和绞ròu机房。一切都是默默的。一切都符合你们固有的风格、体重和xing格。就当我们是快过年了吧,我就像杀猪一样让冒出来的一股股直蹿云霄的血柱布满我们的天空和我们一时的生活。接着不就有一个个的猪尿泡了吗?在这冷兵器的时代里,不也就能代表五彩缤纷的气球了吗?等我们把这气球放飞,我们不就真的由大恐怖到达一种大欢乐和欢乐颂的年代了吗?这和一个人从美容院的阳台上走出来比较一下,哪一个更接近我们全民的欢乐颂时代的本质呢?这里的关键之点在于:创造不要脱离人民!……」
呵丝·前孬妗的旁白解说到这里,天幕上和舞台上的我们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大漠、故河道和chuī着的风。风chuī着的旗杆、死去的战马和战场。旁白就响彻在这样的天空。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台上就剩下一只在长河落日圆的故河道和古战场的背景下的孤独的小天鹅了。不用说,这场舞蹈是跳得多么地jīng彩和别开生面呀。我们从来没有欣赏过这样的舞蹈和艺术。一切都不是人力和人为所能玉成的。如果那样能成的话,它怎么会这么滴水不露和天衣无fèng呢?你挑不出什么缺点,你找不出什么毛病,剩下的你就是发呆、发傻,张着嘴看不够感到一步步都惊心动魄。等小天鹅已经在那里做出结束的定格动作,我们一下还没有从剧qíng中解脱出来呢。太感人了。太让人出不去了。一定还会有些什么吧?但是我们确确实实看到,天幕和银幕上已经在童声合唱中拉出演职员名单和赞助单位的名称了。舞台上紫红色的帷幕开始自上而下一步步落下来了。等我们终于从剧qíng和自己的表演中惊醒过来,接着当然就是疯狂的欢呼声和bào风雨般的掌声了。这时大幕又拉开了,小天鹅屈着身子和撅着屁股已经在追光中向我们谢幕了。戏真的就要散场了。我们这次真的就要寻子觅爷和搬凳子回家了。在人声嘈杂的回家路上,我们还赞不绝口地说:
「真是比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舞蹈qiáng多了。」
「看了咱姑姑这场小天鹅独舞,别的小天鹅的舞──不管是过去的和未来的,都业已是没法看了。」
关于这场舞蹈的演出效果,呵丝·前孬妗也明显地有些得意忘形。她后来在回忆录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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