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椿树:
「说的都是杀人放火的事。说的都是你前三卷里写的那些不着腔调和云里雾里的事。你以为你已经很聪明了?说到底,你也不过是趁俺爹不在的时候在那里重现和抄袭俺爹罢了。」
这倒让白石头大吃一惊。不管大椿树是什么目的吧,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吧,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是不是胡说八道纯粹为了在气概上压倒对方于是就不择手段吧,但他一下子还是抓住了问题的实质打到了白石头的痛处,一下就把白石头bī到了墙角。白石头张张嘴没有话说,再张张嘴还是没有话说,于是只好对世界和老得表扬的错误也如数买单。于是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看来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今后说不得老得。今后说不得老得。」
「既不能怪左轮手枪,也不能怪老得。」「关键还是怪自己。」
「老得还是好老得。老得也不该负这个历史责任。」
这时大椿树倒在那里高兴了,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于是从此,在白石头心中,因为过去的老得,大椿树的地位也一下提高了,也开始成了让白石头感到恐惧的一部份。白石头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一切也不怪大椿树,一切也不怪大椿树!」
当以后朋友们问起白石头认不认识老得和大椿树的时候,白石头一方面感到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又在世界上找了一个恐怖附着点而兴奋──不是比恐怖总找不到落点要好吗?──也是拿着jī毛当令箭──于是一方面痛快地答应下来说「认识」,一方面又怕大椿树将来秋后算账有些心虚地说:
「说是认识,但也只是在少年的瓜棚里见过他──可老得舅舅见得人多了,南来北往的人天天不断,我认识老得舅,谁知道老得舅认不认识我呢?──或者说,只能说见过,不敢说认识。」
「大椿树是我表哥,小时候和他一块玩过尿泥。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但是认识和消化得还不深刻──于是,怕也不能说认识吧?」
就像买了杂碎要添汤一样,一面用开玩笑的口气来遮挡自己的被动和尴尬,将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过了,再给添一碗汤。」
一面用手遮挡住前方如同遮挡前方来的光一样:
「我见不得老得。」
「我见不得大椿树。」
大椿树初听这些传言还很高兴,自命不凡的白石头,也不是不可战胜嘛;迎头痛击一次,还是有进步嘛;但是久而久之,他开始嗅到味道有些不对,认识到这也是白石头yīn谋的一部分,于是也像杂碎汤的老板发觉了添汤者的yīn谋一样,马上就把铁勺给伸了过来,挡住了白石头恬着脸递上来的碗──也像当年的老得舅一样,用得也是一种玩笑的口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是别添了,你不过,我还要过呢。」说:「你怎么见不得我呢?你怎么就见不得我爹呢?你真是被我们父子吓坏了呢,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什么yīn暗和见不得人的心理在这里装孙子呢?你一开始这样说还没有什么,怎么说着说着我就有些心惊ròu跳呢?俺爹在坟里的亡灵都不得安宁。汤不要再添了,话不要再这么说了;如果你还要这么说下去,我就要从反面理解了!」
白石头另一方面的yīn谋就这样流产了。在世界上的恐惧又失去了一个附着点,于是整天又开始慌里慌张和魂不守舍。只要别人一提秋天的瓜棚,他就摇着手说:
「以后再不说老得。」
「以后再不说大椿树。」
说着说着无意中又说出一句:
「以后再不说秋天。」
于是无意之中又从另一方面得到灵感,又把这附着点像抓到水里的一根稻糙一样加到了1969年的秋天头上,于是又成了:
「我见不得秋天。」
接着开始在遇到秋天的日子里索索发抖和恐惧非常。发抖一阵,大汗淋漓一阵,就像吸过鸦片一样要舒坦一会呢。虽然这yīn谋最后也被大椿树发觉了,但秋天是大家的,比不得个人和你爹,于是大椿树也只好作出不屑的态度将手往身后戳了一下──他是多么地不可救药呀,才大度的让了他一码。就让他说秋天去吧,秋天总要过去,寒冬总要来临,到了冬天没有雪花,到了冬天猪血滴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已经中年的白石头,这时你不就像寒号鸟一样要躲在石fèng里索索发抖吗?1969年的冬天和秋天固然是大雪纷飞和凉风习习,但是现在你把1996年的冬天和秋天附加到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头上──这时左轮手枪、大椿树和老得舅舅还在其次──你的恐惧不就附加得更加错位和荒唐了吗?我们让你回到1969年,是因为你对1969年和2996年在前三卷里已经附加得够多了,现在让你用一个清明和真诚的现实作为一个铅铊和水桶来拉住它们,没想到你还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地又原本照搬地回来和附加上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1969年呆着吗?你非要把你现在和将来的成年人的苦恼和恐惧,生生地加在一个11岁孩子的头上吗?就不能让他们像花朵一样开放过一阵舒心和无忧无虑的生活吗?就不能让他们清静一会儿单纯一些无目的一些吗?就不能忘怀释怀去他妈的一些吗?就不能拋弃现实主义一会儿让我们回到làng漫的因此也是更加现实的1969年一会吗?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合成而是剥离。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寻找而是拋弃。──请把1969年和1996年或是2996年给剥离开来吧,请暂时让1969年呆在30年前的水中沉稳不动吧,请暂时让1996和2996给孩子们让开一条大路吧。
……
接着我们开始剥开1996或是2996年而回到1969年甚至连业已沉重的叙述中的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剥离开了,暂时回到了轻松的1969年的chūn天和夏天。chūn天和夏天不涉及大雪及猪血,chūn天和夏天只有欣欣向荣的糙木和花朵。夏天里白天骄阳似火,但晚上凉风习习。那毕竟是一个臭氧层堆积的夏天。骄阳似火的时候我们将茄子放到机井水上去冲,一直将茄子冲得黑紫,然后放到嘴里去吃──它是多么地甘甜;凉风习习的晚上,我们扛着铺盖走到了打麦场。乡村打麦场的天空万籁俱寂,我们头顶上是满天的繁星。我们赤身luǒ体躺在打麦场上,虽然和这星空有些不太协调,但是我们也有许多感觉和yù言又止呢。村庄这时成了一堆塑像,爹娘早已经进入梦乡。这时我们没有负担──我们还不知道1996年为何物,我们环顾左右,不知言他;我们思绪万千,可又抽不出要说的一丝一缕。我们身边没有姑娘,吕桂花已经离我们而去,牛三斤已经在五矿被狂风中的窗户拍死──生活的诗意一下子全部消释,何况明天或是后天又有几个村里的表姐要嫁人。不嫁人之前,我们看着她并无可爱之处,在一起gān活的时候我们还用一块烤焦的白薯来耍弄她;现在她要嫁人了,我们心里倒是对她涌起了无限的深qíng。她要去的村庄叫什么?她要嫁得人是谁?过去我们想都没有想过,现在我们都格外关心和愤恨。──一个素不相识的东庄表姐──我们的村庄分东庄西庄──嫁到十里之外,在她出嫁的当天晚上,我们竟突发奇想地跑到那个村。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表姐一听我们来自老庄,拉着我们的手,一下就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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