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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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和鬼合影的年龄了。

    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知道,树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们仅仅看到了人和鬼之后的那棵树。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着静止不动的你们,就格外地觉得你们是在跳舞。你们的舞蹈长久不衰,你们的舞蹈细致悠长,你们的舞蹈悲愤雄壮,你们的舞蹈视而不见。我们在你们的舞蹈之间绕过和穿行。而我们的一举一动和人生过程的运行,又是那么地艰难、出人意料──一切都是在出人意料的qíng况下发生的,上帝的启示总是在这种时候显现,一切都让你的子民们始料不及和措手不及──琐碎、因扰、面前的路总是一个夹fèng、一切都还是扑朔迷离和──树yù静而风不止。当你们看着我们笨拙的人生动作时,请你们不要像上帝一样发笑。当我们静的时候,我们思动;当我们动的时候,我们又怀念那安静和愉悦、一点没有负担和担忧的夏天和年关──而实际上我们的负担和担忧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们学会告诉的时候,我们受到了纠缠;当我们大彻大悟的时候,从头再来已经是来不及了。当有一天我们都变成疲惫不堪──一辈子都在疲于奔命──见鬼的时候,大楝树和小椿树,那个时候你们在哪里呢?我们知道那个时候你们还在牛三斤、吕桂花、石女和我们的家门口,小椿树身上还留着姥娘手的温感呢──那么就请你们看在姥娘和牛三斤、吕桂花和石女的份上,不要太快地忘记我们吧或者是更快地忘记我们吧……问题更加复杂在于,当我们在生前的时候,我们在夹fèng的路上来不及温存和存留我们的温qíng和qíng感,我们的思念和婉转的回想,生活的巨大车轮碾着我们就像是碾着路上的稀泥一样一带而过,我们只好暂时把我们的qíng感寄存在你的身上,可等多少年我们死后要到你这个青chūn的树的寄存处再取回我们的寄存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往往连自己寄托和寄存的是什么都已经忘记和茫然了。这个时候我们只好承认我们是我们,树是树──我们在肤浅的实用的层次上和你们也没有jiāo往。我们只能说:

    「树,你好。」

    「大楝树,你好。」

    「小椿树,你好吗?

    ……

    还有庄稼呢。我这时所认识的庄稼,不管是高梁或是玉米,不管是麦子或是毛豆,不管是白的棉花或是蒸腾的喷huáng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不管是西瓜或是面瓜,我们也只是看到你们在月光下疯狂地抽长和跳舞,我们之间没有寄托和对话──和我们面对树时没有区别。我们看着你们一季季被收割的chūn去冬来,我们看着你们在大地之中所蕴藏的无限的永远也收割不完的生命力,我们的人一茬一茬损失贻尽,而你们一茬一茬永远没完的繁衍和扩张,我们也感到一阵恐怖突然产生出荒诞的感觉呢。每当我们回到故乡,我们总是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甩手无边的就要成熟的麦子;但麦子相近,麦子不同;就好象我们回去再见到村里的卷毛狗一样,虽然它还张着嘴伸着舌头在村头粪堆旁卧着,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过去,人你都认不全了,何况是狗和麦子呢。这是一茬一茬的狗、麦子和永远的大楝树和小椿树的区别。但是你们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又是多么地相似啊。当年你在这块麦地里拾过麦子,因为你到三矿接过煤车,就从拾麦子的一群小捣子的行列中飞升到成年人的行列开始了搂麦子的割麦子的生涯。但是现在拾麦子的孩子已经不是你而是另一帮你认都认不全的小捣子们了。他们的现在,就是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你依稀在他们之中,但是你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你突然发现他们就像村里狗一样开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这时你突然有一种惊醒后脊梁里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你倒不是感到时光流逝和年龄不饶人,而是看着一片片生长不尽的麦子,你感到自己永远没有故乡和退路了。过去你总以为这故乡和麦子是属于你的,你总是满怀深qíng地说在这里或是在那里挖过野菜和搂过麦子,你在晚风里拉着高高的麦车子往村里走。你的姥娘就坐在这高高的车上,她那花白的头发,在暮色和晚风里飘dàng;每当你想着这一幕的时候,你都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刻和长留在你心中的镜头;现在当你看到满眼的麦子又铺满了大地的时候,到处都没有给你留cha脚之地,一望无际的麦子也像历史的车轮一样,一下将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qíng──你还幻想用这来支撑你今后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样碾了过去──一茬一茬的麦子永远相连和相互不断,从播种到收获的季节,从生长到灭亡的季节──一茬一茬的麦子你都不认识久了,接着陌生的他们,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吗?你和那一茬的麦子相遇,也像你和过去的朋友合影一样。麦子这时也成了鬼。就是没有变成鬼的麦子和朋友,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你们坐在一起还有话说吗?往事相同,但当你们回忆的时候就开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因为过去的熟悉而变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见的人显得格外地亲切;这时你会诚惶诚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时你突然又意识到,原来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麦子对话,也不过是你的一厢qíng愿;倒是30多年后,你面对的不是当年你所熟悉的麦子而是世间又一茬陌生的麦子时,你就像第一次见到陌生的朋友一样,因为这种陌生和毫不相gān于是你一下解脱了可以随口胡说和四处jiāo流了。只是在陌生的舞蹈面前,你才可以说话;可等到你要说话的时候,它们又穿过风雨如盘的岁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这个时候你就像对大楝树和小椿树一样泪流满面地说:

    「朋友,你好。」

    「麦子,你好。」

    「我曾经认识你。」

    「当然我认识的并不是你。」

    ……

    在这个村庄和麦香的季节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麦子吗?

    在这村庄的夜晚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夜晚吗?

    在这夜晚的村庄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村庄吗?

    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

    ……

    令我们感动的是,因为我们陌生的问候和陌生的诗,麦子的舞蹈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种陡转,它停止了它疯狂地抽动,开始变得格外地温柔和体贴。当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时候,它倒是在那里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为了这个,谢谢你麦子。不管你是白石头村庄的麦子或是普希金村庄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麦子或是现在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狗或是现在的狗,不管你是过去的捣子或是现在的捣子,你长袖善舞,你歌喉婉转,你欢快明亮,你凄切动人。你用后现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长说出了这样动听和质朴的语言──你用你舞蹈的陡转,擦gān了我们脸上的苦涩之泪──因为你说──虽然你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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