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红薯是东庄的留保老妗送给我们的!」
姥娘这时开始收网了:
「留保老妗好不好?」
我们小学生一样大声喊:
「好!」
姥娘这时轻轻地说──终于看出我们可以被卖了,我们可以下锅了,我们可以被一网打尽了──她老人家为了自己yīn谋的一步步得逞都有些矫qíng了:
「去年那么稀罕的红薯,留保老妗都给我们送来了,今年咱们还剩下一块ròu──ròu呢,我们已经吃过一顿了,剩下的一块──而且还有些发艮了,是不是也该送你们留保老妗一块呢?当然也不是全送完,只送一半就够了;剩下的一半呢,还可以给你们做一顿ròu碗。你们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姥娘,你可真恶毒!原来历史xing的会见和灿烂辉煌的一章,都是以yīn谋为前提的。当我们已经闻出yīn谋的味道时,我们已经像钻到竹筒子里的蛇一样,想折头也不得了。如果我们反对今年的送ròu,就等于在反对去年的红薯;而去年的红薯我们已经吃下了肚,现在还能再吐出来吗?如果我们对你的提议表示反对,就等于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脸──恐怕把ròu放得发艮,也是你yīn谋的一个组成部分吧?──当yīn谋已经伸展开它的力量时,我们除了跟着yīn谋走别无它路──如果我们不想粉身粹骨的话。我们只好噙着委屈的泪花说:
「姥娘,一块ròu,还能怎么样呢?你要想送她,你就送她呗。」
这时我们的委屈就不单单是在ròu上,还因为在历史和ròu的dòng察力上输在了姥娘之手。这时姥娘还真有了政治家的风度,她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委屈而影响她既定方针的实施,并不因为我们三个捣子的满脸不高兴而影响她的送ròu。既然得到我们的同意,她就看穿这一切地从悬在半空中的篮子里拿出那块还剩下三分之二的艮ròu,果断地切下二分之一,将它放到篮子里,挎着这篮子──撇下无助的我们──就走向了东西庄的桥、走向了那历史xing的会见和灿烂辉煌的一刻。
姥娘,为了这个,我们佩服你
你30年前能够做到的,我们30年后还做不到呢
……
姥娘将ròu顺利地送到了留保老妗的家──当留保老妗又把她从家里送出来时,两人就在东西庄的灿烂辉煌的桥上坐了下来。这时戴着老年夹帽的留保老妗还说:
「一块ròu,俺婶子还想着我。」
但留保老妗你可知道,就是因为这块ròu,我们已经付出了被玩弄被欺骗的巨大代价。我们幼小的心灵,已经让yīn谋恶毒地践踏过──只有当这块巨大的伤痛从我们30年后的记忆中被排除之后──就像1969年我们已经排除了1968年的红薯一样──我们才能安下心来接着描绘你们那场历史xing的会见呢──也只有到了这种平心静气的时候,我们才能比较出相对于那灿烂辉煌的一刻,我们计较这一刻到来的由头──一小块发艮的熟ròu──又是多么地小题大作呀。甚至,为了这由头的到来,为了这块三分之一的艮ròu,我们还让姥娘费那么大劲给我们编织yīn谋,我们都有些无地自容。这才是缺乏历史眼光和历史dòng察力呢。姥娘,留保老妗,原谅30年前那几个胡涂无知的孩子吧。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就像「有朋自远方来」一样,ròu是不重要的,你们的历史xing会见才是气贯长虹和傲视群雄呢。ròu在你们的谈话中也不占比重,你们很快就脱离ròu扯到了别的方面──而且,脱离ròu并不是你们有意的躲避──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低估了你们的素质和相互的友谊了,就像两个在饭店吃完饭争着付帐的人一样,一个人抢着付了帐,另一个人赶紧找补一句:
「下次,下次一定让我付!」
这就没意思了。这就是朋友之间的一种躲避了。──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不是这样,而是自然而然的付帐──看着一个人伸到口袋掏钱,另一个人连话都不用说了──彼此心照,彼此心同,一步就跨过付帐和ròu,接着就开始她们东拉西扯的另一种平和的谈心。当然,看上去是东扯西拉,其实句句切中要害;一场话谈下来,看似什么都没有谈,但是世界已经在她们面前四通八达和渠道畅通。虽是两个农村妇女──连大字都不识呢──却也深明大意;虽然jī零狗碎,每遇大事却不胡涂。──这两个伟大的不可多得的普通的穿著大档裤的中国老年农村妇女,因为时间和地域的阻隔,好长时间没有在一块jiāo谈和对接了,现在因为一个并不重要的由头,终于在东西庄的桥上坐了下来──记得那天的的天气又是那么地尽如人意,无风无火,万里无云,初chūn的太阳,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本来世界是不畅通的,现在因为一场普普通通的闲谈,一切都畅通了──冰河解冻了,太阳出来了,万物复苏了,生活又以崭新的面貌在我们面前重新开始了──温暖的太阳,还将姥娘和留保老妗的鼻尖上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这是1969年我们村庄出现的第一层让人开朗和安详的汗珠。这个时候时代和时间已经不重要了,你是1069年也好,你是1996年也好,你是一个战乱年代或和平年代也好,在这层密密的散发着两位慈祥的老太太身上特有的温馨的汗香糙香灶香的混合汗珠面前,你们──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了。
什么是时刻的永恒呢?这就是时刻的永恒
虽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当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一刻存在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以一当十
我们是站在少数的立场上
当然这一切和这一刻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谁能使时间、天气、契机和由头──ròu──都聚集到一起呢?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我们在30年前有些不懂事和感到委屈,但是我们大体上还在做着这个事qíng的促进派呢──我们没有在yīn谋面前顽qiáng地阻挠艮ròu──这是30年后我们还有药可救的唯一安慰
……
外在的环境和你们的内心,显得是那么地统一
夕阳红晕的光芒,打在你们和蔼慈祥的脸上
你们心平气和彻底放松地在谈着什么
你们动不动就会出现会心地微笑甚至还相互纠正
──姥娘和亲爱的留保老妗,虽然我们对这一切的聚集是那么地向往,但是我们也知道:
这时刻或许有,但不是天天有
笼罩在我们头上的,还是yīn云密布的时候为多
温暖和愉快的时刻,不过是对yīn云密布的暂时解脱
正因为这样,它在世界上也只能是一瞬
52书库推荐浏览: 刘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