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了。我做小姑娘的时候,七岁就爬八棵大榆树,采榆钱让俺娘做饭。」
姥娘,当你一手拎着毛主席的阶级论,一手拎着你童年的时候,你就无往而不胜。你回答的恰到好处,你回答的很有历史。你的回答让你的提问者无话可说。如果是一场话剧,你回答的这段台词,肯定会引来一阵风雨般的掌声。这时一束温暖的追光,打在你的身上。观众还要再次欢呼让你来谢幕呢。──但这仅仅是开始呢。──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谈话,还仅仅开了个头。不过是无意之中,突然撞了个碰头彩罢了──鼓掌和欢呼的仅仅是你们,而我们的留保老妗,却没有开始在那里欢呼──她倒是做出对老朋友这种智能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见怪不怪的会心一笑──你才是她的好朋友呢──你们才是棋逢对手和棋鼓相当呢。──为了这个,30年后我们还是要说:
这种东扯西拉看似平淡的jīng彩对话,在世界上的确是不多见的
在世界上的谈话、谈判、谈论最多的政治家的对话恰恰是最愚蠢的,而两个普通的穿著大裆裤坐在东西桥上的老年妇女的对话,才是支撑我们语言的力量
……
一个回合下来,旗鼓相当。接着就该俺姥娘回敬她的好朋友留保老妗些什么了。──俺姥娘智能就智能在,她接着大度地和大智若愚地并没有给留保老妗出什么难题,而是照着朋友的思路继续往前走,将自己的频道拨在朋友的频道上──什么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什么是朋友之道呢?这才是朋友之道呢;什么是世界上的大聪明和大隐隐于市呢──那就是:用自己的没思路去淹没自己的有思路,用自己的从善如流去隐藏自己的观点──于是在麦子和榆钱的回答过去之后,俺姥娘顺着这思路开始向留保老妗提起和过度到当年的面条和杆面杖上──这也是当年留保老妗的得意之作呀。用的也是一种皴法和皮里阳秋啊。──当然这样听起来就有些借历史在相互恭维的意思了。你刚刚恭维了我的麦子,我接着就恭维你的杆面杖。──但是,如果你真这么认为,你就上了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当了。──看似恭维,不是恭维;形式一样,内容不同。它们对于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谈话来讲,也不过只是一块诱人的熟ròu──不过是谈话的一个由头和形式罢了。──同时,世界上哪两个人在一起谈话如果你想取得圆满的结果不是以相互恭维和chuī捧开头呢?──如果她们真这么做了对于两个普通的中国农村老太太的会见也没有什么不光彩但是她们恰恰不是这样做──虽然开局相同,就像伟大的棋手下的第一手棋看上去也有些庸俗一样,但是一手相同,二手三手相同,十步之后,就出现了不同的格局──这时我们倒是被他开局面的庸俗和相同给迷惑了。──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间的相互恭维和一般的庸俗的相互恭维是大相径庭的,它们自有它们的特别之处。
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间的相互恭维和chuī捧与一般的相互恭维和chuī捧的主要区别在于,一般的恭维都是一头扎到内容上在那里盘桓,对内容十分讲究,恭维还不一定能恭维到点上呢,chuī捧还不一定能chuī捧出新鲜来呢,如果次次的恭维和chuī捧都是在炒剩饭,被恭维和被chuī捧者哪里还能兴奋起来呢?──拍马还不一定能拍到马屁上呢,说不定一下就拍到了马蹄上──如果你给我拍不到点子上拍不到马屁上拍到了马蹄上反过来我为什么要给你拍到点子上和马屁上呢?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舒服,我倒要以牙还牙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待他反手恭维的时候,就故意不往马屁上拍和不往痒处挠,故意拍到你的痛处上──看似恭维,效果是让你恶心和让你哭笑不得;表面上是恭维,骨子里是在破坏和冷嘲热讽;看似开的是喜宴,其实chuī的是丧宴的调子──用得也是皴法和皮里阳秋,最后却不能皆大欢喜。千万不要以为以相互恭维和chuī捧开场就一定能取得皆大欢喜的结局──倒是恰恰相反:两个人以相互chuī捧开始,最后往往以不欢而散和反目成仇告终。chuī捧结束,两个人都牢骚满腹。两个人都觉得这场会见好无聊和白làng费了自己的感qíng、智能和斗争经验,到头来是两败俱伤下次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最让人恐怖的是,当他们怀着这样的心qíng告别的时候,两个人还假装着亲热继续在那里演戏呢──一个人抓着另一个人的手说:「和你在一起真愉快!」
另一个也激动地说:「希望下一次早点见到你!」
……姥娘和留保老妗相互恭维和chuī捧却与他们不同;这种不同不仅仅在于chuī捧的结局一定会皆大欢喜,而更在于:
凡是这些在结局上反目的人,都是一些特别重视他们之间的相互恭维和chuī捧──是一些拿假话当真的人,于是一头就扎到了内容上;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对于相互chuī捧和恭维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视和无所谓了,她们之间的相互chuī捧和恭维只不过是引来谈话气氛的一种由头──是有凤来仪,是晨占雀喜,夕卜灯花。
这也是她们谈起话来所以要东拉西扯的一个原因──说出来的是不重要的,留在心中的却决定着谈话的方向。
于是她们不但从形式中走出来现在又从内容中走出来内容对于她们已经是不重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对象和物存在──是一种附着物、由头和谈话的开始罢了。
于是这附着物和由头,chuī捧和恭维就显得无比的轻松──chuī捧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那里chuī捧。她们在开场时候仅存的顾虑是:
我们也不要太脱离群众。
还是来一个庸俗的开场吧。
还是由你的割麦子开始吧。
还是由你的杆面杖开始吧。
说什么是重要的吗?
重要的是飘浮和覆盖在说之上的一种感qíng流动。
内容之上还有内容。
飘浮之上还有飘浮。
蓝天之上还有白云。
重要的是白云而不是蓝天。
重要的是延伸而不是本位。
重要的是没说而不是说。
……
于是她们在相互恭维和chuī捧上说过麦子和榆钱之后由姥娘再过渡到面条和杆面杖上是再自然不过了。世界的一切束缚,在你们面前都已经解脱了;你们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说什么就有什么──于是,亲爱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就撇下我们毫无顾忌地接着说你们的吧。虽然我们在赞同你们的时候,我们在试图重复和描摹出你们伟大谈话那闪亮翅膀飞舞的线迹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又背叛你们了──这个时候我们又开始重视你们谈话的内容在追究麦子和杆面杖了。我们还是没有从内容走出来。──但是,说不定也唯有如此,我们才更能体现你们的气氛、白云、延伸和没说呢──一个重视说的人,唯有如实重视内容才能更接近你们不说和不重视的实际呢。我们抓住麦子、面条和杆面杖不放,你们手里就没有了麦子、面条和杆面杖。──于是我们说,那六月的麦香,那丰收的喜讯,都在青chūn焕发的姥娘和留保才老妗身上散发着不败的魅力。长工的下院里,有着宽敞而gān净的伙房,留保老妗在那里烧火。炊烟顺着烟囱升出去,在十里之外的原野上都能看到和闻到它的芳香。三丈长的案子上,留保老妗在那里杆动和扑打着场院一样宽大的面片;杆面杖磕打着案板,刀起落在叠起的像长城一样的面片上,接着就扯出了连绵如瀑布一样的面条──那声响和景象,都揪扯和萦绕着我们的心。不用你再加工什么,不用你再想象什么,不用你再分析什么也不用你再添枝加叶和添油加醋──如果你那样做的话纯粹是为了给我们添腻歪──于是俺姥娘返还留保老妗的一句恭维和chuī捧的话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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