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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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是:「好,好。」

    或是:「请说下去,请说下去。」

    ……

    但是这个时候你是多么盼望能有一个意外和生硬的cha入让你体面和天衣无fèng地脱身和解脱呀。哪怕是一个毫不相gān的人从你身边路过随意地看了一下表,你都能暂时放下呼机和无线电话找到一个意外闯入的理由:

    「哎呦,几点了?」

    接着你就可以看自己的表了,这时你可以做出夸张和意外的样子:

    「我的天,都凌晨一点了,可该结束了──当然,这也证明我们一个晚上的谈话是多么地投机和投入呀──咱们在一起的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但是,今天该结束了,咱们改天再找一个时间谈好吗?」

    既果断地结束了这场谈话,又不使朋友失去面子。一场美好的关于谈话和jiāo流的记忆,就开始永远地刻在我们心间。非得说到凌晨三点吗?非要说到jīng疲力尽把一场谈话像嚼甘蔗一样嚼到没有一点水份和意义的时候才结束吗?非要等到臭名昭著的时候才由人民赶下台你自己就不能见好就收和激流勇退吗?──那样对你要好得多呢。──但是,要恰到好处地结束这一切,在世界上并不是那么容易呢──除了要求你自己有远见卓识之外,还有你自身不能把握的外在cha入是否会适时到来──谁知客观给你提供不提供意外的cha入呢?当然意外的cha入你可以自己创造,你可以事先约定让另一个朋友在凌晨一点给你打电话,但是问题在于,你怎么能事先知道这场谈话的jīng彩部分会出现在凌晨一点之前呢?一切都是不可预料的,世界上的一切见好就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好的前段和中段的谈话和事物比比皆是,就像我们好的童年、少年和中年是容易寻找一样,但是好的结尾和结束,就像我们好的老年和下场一样就寥若晨星了。就真是天空中的凌晨一点了。而我们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将自己和别人都付诸谈笑之后,在她们的谈话和jiāo流到了两qíng相洽和恰到好处的地步,她们是如何收场的呢?──再不能向前走一步了,谈话已经到了三十里坡的顶点,再往前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包括温度,太阳就要下山了,环境也已经没有热qíng了──30年后我们想,当时姥娘和留保老妗虽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因为她们谈话的列车刚才过于急速现在还需要一个缓慢的滑行呢──qiáng行煞车并不能起到预想的结果;但是任着滑行就破坏了刚才谈话的筋骨和维生素──就像一把嫩绿的菠菜一下倒入滚烫的开水之中──这时她们也像30年后的我们一样,多么盼望现在有一个意外的qiáng行cha入好让她们把这灿烂辉煌的下午和谈话体面和同样辉煌地给结束掉啊。──也是天作其便,再也没有那么凑巧和自然──世界的各种偶然,共同创造了这一个下午的辉煌──就在姥娘和留保老妗下午的谈话达到恰到好处灿烂辉煌的顶点的时候,一个震天动地的cha入就那么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在她们走投无路和找不到结尾和意外的时候,东庄和西庄的村子里突然──当时也让姥娘和留保老妗吃了一惊呢──响起了震耳yù聋的大锣。──这就是可以结束的信号。而这个信号提出的结束理由又是多么充分和毋庸置疑啊──一个中年男人,也就是我们村的支书王喜加──开始随着锣声在那里喊:

    「妇女们赶紧回家做饭,大家吃过饭,都在东庄土台子前看样板戏了!」

    接着村中的大喇叭就开始了重复的广播:

    「今天晚上有戏!」

    「吃过饭一给牲口添槽,马上就开始!」

    「剧团已经进村,剧团已经进村!」

    ……

    再也找不到这么jīng美绝伦和巧夺天工的理由了。于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像听到上帝的福音一样,都不约而同地从桥上站起来,马上抓住这个契机和理由,gān脆利落地结束了这场谈话──为了这个cha入,30年后我们又是多么感谢当年的王喜加表哥和样板戏呀──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对于历史机遇的适当把握和当仁不让,让30年后的我们从另一个方面对你们又是多么地崇拜呀──30年后我们因为自己的迟疑让多少历史机遇从我们面前白白流过──姥娘和留保老妗斩钉截铁地说:

    「婶子,咱们今天就这样吧,咱们赶紧回家做饭!」

    「他妗,今天就这样。晚上大家还等着看戏呢。」

    ……

    结束得毫不留qíng和毫不拖泥带水。就像谈话之中现实对于历史的拋弃一样。连一个让人遗憾和惭愧的过渡的空间都没有留。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是大将风度。从此,一个jīng美绝伦的下午,像那灿烂的夕阳一样,开始保留在我们东西庄的桥上。同时,当姥娘和留保老妗果真急急忙忙分了手回到家,回到家赶紧做饭,做了饭我们一群小捣子赶紧「呼噜呼噜」地吃饭,吃了饭赶紧看戏──在看戏的过程中,为了这共同的利益和兴奋我们甚至都忘了下午因为一块艮ròu而和姥娘的面和心不和,这是不是也是这jīng美绝伦的下午和谈话、收场和结尾的一个余音呢?

    附录

    附录一:

    东西庄的小桥在经过那次下午之后,从此休息。它并不是不夜的城24小时营业的店──桌椅、盘碟、从来不得休息,那是一个多么惨白和疲劳的店呀。

    附录二:

    1969年东西庄的桥的真实故事是:我从镇上捎回来一块熟ròu,姥娘切下来一块送到了东庄留保老妗家,然后留保老妗将姥娘送到东西庄的桥上。接着留保老妗急着回家去喂猪,姥娘急着回家去照顾小弟──记得小弟那几天正在发烧──两个人匆匆忙忙就分手了,并没有在桥上坐下来。小弟现在还常说,1969年发烧不是闹着玩的,记得姥娘给他炒了一碗平日不见的jī蛋,但是这时只看到眼前huánghuáng的一片在那里飘,最后一点也没吃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最后还不是被你们两个捣子给渔翁得利地吃掉了?──30年后让我们惭愧一笑。

    附录三:

    还有一种可能,那块熟ròu并不是俺姥娘送去的,而是我代她送到了东庄留保老妗家。记得当时留保老妗还不在家,正好到邻村闺女家串亲去了,只剩下她孙媳妇在院子里刚收工回来──好象在用盆里的水擦洗身子,看着这块ròu,不住地笑着说:

    「还是让老奶(她的老奶,就是俺姥娘。)吃吧。」

    一边就接过了那块ròu,嘴里还说:

    「你看老奶,有什么都想着我们。」

    等等。也是一片模糊──ròu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她孙媳妇撩起褂子擦身的那一剎那,两个晃动的白奶,让我一阵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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