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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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这样的改变太出我们意料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明白这种改变的意义,当我们明白之后,我们一下就觉得我们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战,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了一下,就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本来在藤筐面前已经变成了配角,现在利用藤筐不但还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jīng心编织不但倾刻失去了意义,而且掉转头成为反打你的武器。现在的藤筐已经不是你所编的藤筐了,藤筐已经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们感到惊奇和兴奋的时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慌不择路的bào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开始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游丝一样的声音恳求着说:

    「小孩他娘,不能这么办,那样一个小筐,怎么能装得下我的尸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三姨,原谅我,下次我不这么做了。」

    ……

    他倒马上又还原成配角,临终之时还这么努力着给三姨配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真是一个把死蛤蟆还能bī出尿的人──瘸老六彻底完了,三姨大获全胜。如此jīng彩的结局,如同三月不闻ròu味。于是整个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巴掌都拍红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倾刻间失去了意义,我们开始在那里有节奏地欢乐:

    「三姨!──」

    「三姨!──」

    ……

    以至于幕落之后,三姨又出来谢了五次幕,观众还不依不饶呢。一个临终发挥,就使三姨从一般演员中超然而出,从此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后还有些矫qíng和得意地说:

    「本来我是不赞成临场发挥的,现在看,临场发挥,更能闪现出一个演员的智能呢。」

    「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家的区别。」

    「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一切的改变还得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瘸老六当时的编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头地嘛。他也想临终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别的人,也许他侥幸就要成功了;但谁让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喽!」

    「当然如果从配角的角度讲,瘸老六也不是一点没有贡献!」

    「还瘸老六一个公正的评价!」

    ……

    等等。

    但是在当时的剧场里,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里疯狂,幕后的导演却急坏了──老胖娘舅气急败坏地在幕后走来走去:

    「一切都乱套了!」

    「既定的qíng节和qíng绪全让他们给破坏了!」

    「原来以为就是一个瘸老六编筐,谁知三姨还有一个反打呢!」

    「没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那还要我这个导演gān什么?」

    「一点都不要古典悲剧的参照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派吗?」

    接着开始抓自己的胸膛对着天呼喊:

    「呜呼,戏剧!」

    「呜呼,人生!」

    ……

    但等说完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兴奋了──他脑子一转又在那里说:

    「既然这样乱了王法,我为什么不能如法pào制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还负什么责任呢?」

    「既然能出一个三姨,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老胖呢?」

    「既然是现代派,为什么导演不能从后台走上前台呢?」

    于是接着在上演下一幕时──在他叙述被他出卖的一岁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时候──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们的利益──就开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后我们想,当时你着个什么急呢?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急迫就删短我们的qíng节呀?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就牺牲我们的流传呀──在他匆匆忙忙应付完我们之后,就以导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场,就开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坟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后一句台词作为对这场宏大的、壮观的、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古典加现代派的混串的悲剧的收尾。这时舞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已经三天水米没有打牙了,手里拿着一只破鞋当大饼,在那里凄惨地喊道:

    「让我吃一口gān的!」

    ……

    这时一个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说这样的结尾不好。剧场里同样响起了雷呜般的掌声。──当大家拿着节目单走出剧场的时候,还纷纷在那里感动地说:

    「多么壮观的一场悲剧!」

    「多么宏大的场面!」

    「古典和现代结合得多么完美!」

    「多么好的演员!」

    「多么好的导演!」

    ……

    在这一片赞扬声中,唯有我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中对导演和老胖娘舅产生了愤怒。戏剧固然动人,但是它符合历史的真相吗?我们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传和在戏剧中的地位呢?你们人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们却在历史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娘舅,如果戏剧不是这样,我们在审查的时候就让它通过了;但是你们要这样置历史于不顾,我们就一个派系的人集体躺在舞台上不让你们上演──让你们这场恢宏壮观的话剧仅仅处于排练阶段──仅仅是一个戏胚子,让你们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时,我们还要通过另一场话剧和叙述,把被你们遗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们派系的历史流传再重新演一遍。

    事后,我同样会有些矫qíng地说:

    「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来一个反打呢?」

    附录一:

    对于我的提议,俺娘道首先站起来赞成──甚至还有些哭天抹泪──边哭边说:

    「我的天呀,历史怎么能这样任意涂抹呢?」

    「到底谁是这场话剧的主角呢?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么会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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