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面和花朵_刘震云【完结】(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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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老胖导演忽略、毛糙和皱皴的我们这派家族的qíng节还有:

    2·1945年chūn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俺姥娘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村「拾庄稼」──说白了也就是偷庄稼。──这事件本来也可以发挥,但老胖娘舅仍是简单地、笼统地、将事qíng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说了一声「偷庄稼」完事,岂不知这「拾庄稼」之中也有许多戏剧xing的qíng节和温暖呢。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只好让我们在重新排练的话剧中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这时俺娘已经7岁了。俺姥娘带着她到孙庄去「拾庄稼」。但庄稼拾着拾着,就被人给捉住了。姥娘也是急中生智,这时想起孙庄还有一个亲戚叫刘川,就对捉人的人说: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麦,我想着这是刘川家的青麦,谁知道就错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楞的qíng况下,她赶忙又补充道:「刘川跟俺家是亲戚。」

    这个理由是无可辩驳的。这种事qíng生活中也是经常发生的。谁没有认错地头的时候呢?于是大哥也就松了手,嘴里还无奈地说:「既然是刘川家的亲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糙筐外掏青麦的时候,大哥甚至豪慡地说:

    「一把青麦,不要掏了,拿回去让孩子给火上燎燎吃罢。」

    青麦在灶火上燎熟,接着再在手里搓成一粒一粒的麦粒,在生活中散发着多么纯净的麦地和田野的清香呀。但这还不是事qíng的结束呢。事qíng的结束是,青麦的主人大哥已经没什么了,倒是我们的亲戚刘川的老婆听了不gān了,以后逢人就说──而且慷慨激昂:

    「老庄的亲戚是什么意思吗?一被捉住说成是刘川家的青麦──难道刘川家的青麦,就是可以让人乱拾的吗?」

    等等。这个过了花季的老杂毛娘们──60年后我们这派家族的子弟听到她的话,还有些愤愤不平。说成你家怎么了?拾你一把青麦,还你一个感激,孰重孰轻?──我们家族的荣誉,还值不得你一把青麦?这也就是放到当年,如果放到现在,我们的白石头兄弟几个,马上就会让你知道你这话应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上升到艺术,这也就是日常错误和误会的魅力呀。但是这些富有魅力的地方,又被老胖导演给忽略和折叠了──不由分说一下就打到历史的皱折里去了。留下的仅仅是错误。这时的导演,就和这个qíng节之中的刘川老婆一样,再一次遭到了我们这派家族和几个虎背熊腰弟兄的唾弃。──甚至,老胖导演还有比刘川老婆可恶的地方呢:他不但忽略了我们正常错误的温暖和魅力,而且把事qíng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都给搞颠倒了。

    3·1943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导演给粗糙的忽略了。据俺姥娘说,那时俺娘还穿著连脚裤。没有1943年的土匪洗劫,还没有1945年的孙庄「拾麦」呢。前因后果在这里被导演给颠倒了──他安排的是「拾麦」在前,被土匪洗劫在后;其实qíng况恰恰相反。就被土匪洗劫本身来讲,他也只把它当成了一个简单的可以使qíng节发生转折的灾难,岂不知灾难对于当时是灾难,对于后来就是一次永远深刻的话题和温qíng了──你事后居高临下的安全的叙述,不就存在于对当时灾难的回顾之中吗?──对于直接的赤luǒluǒ的温qíng你忽略不计还可以理解,对于灾难之中的温qíng你也掉以轻心只是采取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应付了事就可见你所包藏的祸心了。你让什么给搞昏了头呢?艺术中的隽永又从何谈起呢?这时对你的责备就和前几次的责备在意义上不同了。──于是我们在把这个故事重新叙述的时候,就将叙述人选成了当年的事qíng经历者俺姥娘。姥娘倒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对这段历史──灾难和灾难之中包含着的温qíng──叙述得绘声绘色。她上来就是:

    「民国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qiáng盗的抢劫。那时你娘还穿著连脚裤……」

    开头就不俗,开头就富有悬念。屋子里一片鸦雀无声。我们知道现实自身的安全,于是我们对历史更加紧张。既安全又紧张的艺术张力,就存在于我们对灾难和历史的回顾之中。而这样含有戏剧因素的紧张开头──在你的戏剧中怎么就成了平铺直叙呢?──俺姥娘接着说,──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姥爷以为是二姥爷来送牲口呢,问:「谁呀,是老二吗?」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当兵的,号房。」

    队伍路过村庄,要到老百姓家号房,这种事qíng也是经常发生的──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景啊──而这样的时代背景也被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于是姥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披起衣服点起一盏麻油灯就来开门,但门一被打开,姥爷兜头就让人用被子捂住了头,接着姥娘和穿著连脚裤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窝里。接着家里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柜子打开了。姥娘长年织下的布匹被土匪抢走了。粮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单衣也被人卷起扔到了一个大口袋里。牛圈里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牵到了门外。入睡之前我们还是一个殷实的人家,眨眼之间就变得一贫如洗。但这还不是事qíng的结束呢──或者说仅仅是事qíng的开始。接着就出现了错中错。本来姥爷的态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霉就忍了,一切从头再来。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爷cha手了。他的一个著名的理论是:

    「这次你不弄个水落石出,下次别人就更要欺负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个主观的人文环境中来观察──于是理论是正确的,但步骤是荒唐的──同时他还在其中夹藏了私货──三里之外的村庄有一个莽汉吴金发──嘴里镶着金牙,二姥爷平日就看他不顺眼,于是就断定这次抢劫是他领人所为──让我们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帮真正的土匪又把吴金发家给洗劫了。其实这次抢劫跟吴金发无gān。这样事qíng就闹大了。吴金发家不gān了。而这时二姥爷像老鳖一样缩回了头──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不具备勇敢的心,剩下一个复杂的残局让姥爷和姥娘收拾。这时能怎么办呢?姥娘和姥爷只好把我们家的几间瓦房抵给了吴金发,这可就真成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没有这场灾难,1945年俺姥娘还不会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庄去「拾庄稼」。──被土匪洗劫的时候俺姥娘没哭,现在看着别人来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着还穿著连脚裤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里放声大哭起来──从当天上午八点,一直哭到月牙偏西──这时哭的就不仅仅是抢劫甚至不仅仅是扒房子了──这才是这段qíng节的落脚处呢,60年后我们想起来都怅然若失──而老胖娘舅只把抢劫当成了抢劫一带而过──这时你就和俺家二姥爷没有什么区别──你同样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同样不具备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视我们的qíng感──我们蔑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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