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吃红薯毂辘呀。」
说完这个,还做出一种抽烟的样子。虽然他手里并没有夹着烟。那种丑恶的表现30年后他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要不由自主地懊恼地「噢」上一声,接着就想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于是bī得牛文海舅舅只好在那里大大方方──既然已经是这样了──和大言不惭地说:
「红薯毂辘说起来也挺好吃呀,吃起来甜滋滋的,既有汤又有水,连汤都不用做了。」
接着还像普通人一样在那里替自己遮掩:
「过去没吃过不知道,自从吃了一次,一到吃晚饭就不想再改样了。」
这也是牛文海舅舅真正憨厚和尾部的一时展露呀。但这机会再一次被白石头给错过去了。──牛文海舅舅接着还对他有些讨好地说:
「你也来一碗尝尝?」
如果这个时候白石头能尝一碗牛文海舅舅的红薯毂辘,他也就在人生的憨厚上得道成佛了。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这一绝好和绝妙的机会──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白石头提供机会──牛文海舅舅从本质讲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又一次因为他的肤浅觉得自己已经吃下了粮食而轻而易举地给拒绝了。他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呢:
「我肚子已经吃得饱饱的了,不用再吃红薯毂辘了。」
接着继续肤浅地补充道:
「我已经吃过韭菜炒jī蛋了。」
「我已经吃过白面馒头和小米番瓜稀饭了。」
「我已经吃过西红柿面条了。」
「我已经吃过羊ròu烩面了。」
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接着他又本能地加上了一些夸张──不是离红薯毂辘越远,就对红薯毂辘越不利吗?──说着说着就不着边际了,就开始在那里想象和发挥了:
「我已经吃过大饼卷牛ròu了。」
「我已经吃过土豆炖牛ròu了。」
「我已经吃过五花烧ròu了。」
「我已经吃过西餐了。」
「我已经吃过日本饭了。」
「我已经吃过阿拉伯饭了。」
「最后再回到中国,我已经吃过满汉全席了。」
……
当然最后的结果就是,白石头吃过的一连串煎炒煮炸的食物,就使牛文海舅舅正在吃和准备让白石头头吃的红薯毂辘──如果你也吃了我的红薯毂辘,是不是就和我平等了呢──相形见绌,红薯毂辘的主人牛文海终于叉撒着手无言以对尴在了那里。一个11岁的少年,用现实和虚构,终于战胜了50多岁的牛文海──当时他觉得是战胜了整个世界呢;当时他倒不一定是针对牛文海──事后想起来他还这么安慰自己──无非是在证明自己存在的时候,碰巧将证明的竹杖打在了牛文海头上。当时看倒霉的就是牛文海,现在看他是多么地有眼不识泰山世界上那么多人可以让你证明而你为什么偏偏打在牛文海头上呢?──你夸张地说了那么多,无非是说:
我在世界上什么都吃过了,于是就不用再吃红薯毂辘了。
你怎么知道你吃过别的和想象中的一切,就不用再吃红薯毂辘了呢?如果你当时吃了这红薯毂辘,你就脱离了苦海拉住了牛文海舅舅的大手;而你肤浅和轻率的拒绝,等牛文海舅舅以他的真相出现在世界上时,你就开始和众人一样瞠目结舌和后悔不叠了。这个时候吃亏的是你而不是牛文海。这种历史机遇的丧失,就使聪明透顶的白石头迟迟觉悟了20年。以至于30年后──这个时候白石头倒是变得憨厚了──常常深有体会地对朋友说:
「我是一个迟觉悟20年的人。」
「20年前该gān的事,仅仅因为我的迟觉悟拖到了现在。」
「现在的生活蒙受着过去的耻rǔ。」
「我不是用话吓唬你们,稍不留神,我就有可能活不下去呢。」
而他的朋友又把这种表述当成了一种矫qíng,还要委婉地劝他一句:
「石翁,你也不要过谦吗。如果你还是个迟觉悟的人,我们又该怎么样呢?」
「如果你还这样瞻前顾后和痛不yù生,还让我们怎么活?」
而这时白石头就像当年一样来了劲;朋友越在那里劝,他越要借酒撒风:
「如果当初不是那样的不觉悟,我现在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呢?」
这就让朋友瞠目结舌──像当年的牛文海面对红薯毂辘一样。但在朋友们默默无语要自行告退的时候,白石头又见好就收──一切也不能太过分,太过分了大家就真要解散了,自己就真没有朋友和追随者了──在弦就要崩断大家就要解散之时──他又恬不知耻地用玩笑的口气把话题兜了回来:
「当然,我也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因此有所损失,肯定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众人马上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玩笑,原来一切当不得真。既然是这样,大家马上一倡百和,个个点头如捣蒜地说:
「当然,那是当然的了。」
「谁不是厚颜无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
烈日炎炎下的割糙错过,晚饭告别粮食还原成红薯毂辘错过,大家并没有认清牛文海舅舅的真面目。大家只知道牛文海舅舅是村里汗水流得最多当然水分也是补充得最多的人,他是一个新程代谢加快的人,他是一个不吃粮食的人,大家并不知道这其中对我们包藏的祸心。多年的积累我们没有在意,于是等积累终于爆发的时候──牛文海舅舅要飞升要超拔了,要给我们亮相了──积累和隐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而这一天在多少人面前只是一个苦苦努力的等待从来没有实现过而在牛文海舅舅面前它就真的变成了现实。为了这一天,就是让我们赴汤蹈火和九死一生又有什么懊悔的呢?当他以真相bào露在世人面前有机会将他的爆发显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他的眼里饱含着对上苍感激的泪花,他半夜睡不着觉还要爬起来在院子里摸一摸和转一圈,想一想和掐一掐自己的大腿,这一切不是在梦里吧?──而这显示和超拔他一切──汗水、水分、烈日、粮食和憨厚──的奇迹仅仅是:
憨厚如斯的牛文海,在1969年的秋天,突然在村里起了第一座青砖到顶的瓦房
──就让我们措手不及。村里第一座青砖瓦房历史的开创者,不是村里的队长刘贺江舅舅,不是村里的支书王喜加表哥,不是在五矿工作的牛三斤表哥,不是村里的任何其它人──和憨厚得都让我们忽略的牛文海舅舅比起来,任何人在村庄的历史上第一次盖起青砖到顶的瓦房都会让我们更加不感意外,而事实却与我们的意料恰恰相反,任何人都没有开创村庄瓦房的历史,现在开创这个历史的,却是被我们忽略的牛文海舅舅。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撇开我们和要赶超我们的后路呢?他从什么时候意识到村庄还有瓦房这样一个突破口呢?我们像是集体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一样,现在我们看到牛文海舅舅的突然超出──就像临到终点的运动员看到身边的竟争者突然加速一样──都有些痛恨牛文海舅舅了。是他日常的憨厚,使我们对生活有了忽略上了他的当。原来他一直对我们怀揣着yīn谋。──青砖到顶的瓦房,在老庄短短的历史上,仅仅离我们只有30年──而这纯砖的物质结构,竟是由我们忽略的牛文海舅舅创造的。──我们甚至还替历史感到些屈rǔ。因为我们对青砖到顶的瓦房本来还很陌生,现在仅仅因为他,我们就开始接触和熟悉了。这时我们不无嫉妒地想,从村庄的物质结构讲,他对我们村庄的开创,其意义并不亚于我们村庄的创始人老梁爷爷呢──因为一座瓦房,他甚至可以和老梁爷爷平起平坐了──历史也就是这样告诉未来的,事到如今,当我们开始给别人讲述我们村庄历史时,我们首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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