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来抱抱臭臭。」
一声pào响,我们又回到了故乡的过去。杏子熟了。麦子金huáng了。一望无际的麦子。三里长的麦趟子,俺姥娘甩着头上的热汗,手握镰刀,从地的这头割到地的那头,连腰都不直。人生的舞台就这么搭就了,俺姥爷和俺姥娘,都成长为这块土地上的大明星。我就是这样一个大明星的后代。那时俺的姥娘是多么地青chūn和年轻呀。太后家这时成了大地主,老人家手握水烟袋,站在地头,看着看着就看呆了。叫着俺娘的名字说:
「看着郭秀明割麦子,我就像回到了大清王朝的金銮殿,那是多么地投入和驾轻就熟啊。」
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又想起当年她大权在握的时候,在京城如何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后来回到故乡,在青青的麦苗地,为了她和六指的爱qíng,发动全县人民一块捉斑鸠。你还想起了你的小弟。chūn风扑面,一个一个小瓶子,在那里追着上下飞舞的斑鸠,这是多么好的一幅奔走呼号图啊。俱往矣,我的柿饼脸姑娘。现在麦子已经长高了,该割麦子了。地主婆柿饼脸太后chuī了chuī烟灰,又大而化之对着我顺头流汗的姥娘说:子在麦前曰,逝者如斯夫。这就没有多大的涵盖力了。俺姥娘割麦子动作的层次和qíng感走向,并不在这个方向呢。我们再一次被太后给扭曲了。俺姥娘身体健康,故乡就长存不衰。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故乡的一只狗,或一只蚂蚱,或一只蠓虫,多少年过去了,你回去,仍是这狗,这蚂蚱,这蠓虫,但你要明白,这已经不是那狗,那蚂蚱和那蠓虫了。连暮色中的一股炊烟,也不是那股炊烟了。那么那股炊烟哪里去了呢?瓜园中多少孩子的欢笑声,现在一切都沉寂了,只剩下一两只蛤蟆,在那里「呱呱」地叫两声;你走在这样的故乡的土路上,你心里觉得特别没底呢。故乡死了多少人?地里的坟头,已经排满了。陌生的坟头你素不相识,问题是你认识的许多人,现在也人去屋空和物在人亡;上次你回来还在跟你说话,已经衰老的赶车大叔──虽然他并不是当年喊「吁──」声的大叔──眼睛里还在乞求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破破烂烂衣衫中丑陋的身体,还在徒劳地要保持一下自己的尊严;这次你再去,他果真就不见了。他又给刘老孬和小麻子的yīn谋,留出了一个空间──那么故乡是谁的呢?说来说去,原来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俺姥爷或俺姥娘的,也不是赶车大叔的,竟是这些一出走就永远不想回故乡的流氓们的。当我说出这一点时,过去的贵族曹成、袁哨又频频点头,说,这比白蚂蚁所剽窃的那段理论,显然又进了一步。故乡并不是呆在和生活在故乡的人们的,而是那些一去不回头并不在故乡呆着和生活着的人的。我和你袁大叔吃亏,就在于历史上我们留恋了故乡。这是一个悖论。当然,这也是极而言之。故乡出去的,就没有那些牵人心肠、又戛然而止的人间故事吗?找一找,恐怕还是有的。孔雀东南飞是怎么回事?十里一徘徊又是怎么回事?同时,故乡也是一处催人泪下的相思之地呢。曹成颤巍巍对袁哨说,当年我们和沈姓小寡妇的一段风流案,并因此引起了一场官渡之战,不也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吗?接着又点着我说,你们在想着爬榆树、拾麦穗、送女儿和缀扣子的时候,也千万不要忘记这些哩。它们都发生在同一块土地上──这是问题的关键。你们那些人qíng冷暖的依依不舍之qíng,和我们的刀光剑影jiāo叉在一起。稍不留神,你们就把这一点给忽视了──说是我们忽略你们的qíng感,你们也容易陷在qíng感的泥淖里而忽略历史上的大事和刀光剑影呢。这才是你们qíng感的背景呢。我们不与出走的人计较,当我们在留下来的人群中进行区分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有高下和大小之别的。谁是推动历史和故乡发展的真正动力呢?说着说着两人又有些自大起来,连出走的人也有些看不上了。什么刘老孬,什么小麻子,看他们在外边很牛气,一到故乡,到了我和你袁大舅面前,他们还是些无知的孩子。──故乡的孩子们是什么样呢?他们个个理着像篮球美国职业球员一样的月牙型板寸,个个患着永久xing鼻窦炎,一人怀揣一个玻璃瓶子。这个瓶子做什么用?还捉斑鸠吗?NO,他们手中的这只瓶子,就像刘老孬和小麻子手中的麦爹利杯子一样──无非他们坐在丽丽玛莲大酒店,我们坐在小河边;当他们的酒杯被倒满的时候,我们一弯腰,下河就灌了一瓶麦爹利,麦爹利里有上下翻滚的气泡和跟斗虫,一扬脖子,这一瓶就下去了。我们向往刘老孬,我们向往小麻子,但我们更向往路小秃的土匪生涯。要打仗,找老尚,要吃苦,找老楚,要养膘子找小秃。这是流传在故乡孩子们口头的儿歌。小秃在哪里?小秃在大荒洼。小秃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小秃不能犯疟疾。小秃一犯疟疾就要下夜。小秃一下夜就要抓阄,抓着谁家就该谁家倒霉。小秃抓人不留俘虏,也不毙人砍人,就挖一个和这人身高胖瘦体积相等的深坑,将这个头冲下往里一放,也不埋土,笑着拍拍手就离去了。路小秃不见了,这是我们时代的重大损失。我们这时说一声没劲,肯定比从已经成为欧洲教授的俺姥爷嘴里说出来后现代多了。我举一举这些孩子的名字吧。他们都是我儿时的伙伴。屎根,剩余,(这两个名字够后现代的吧?),银贵,不经,长兴,长富,恩庆,贾祥,留聚,知了,蛤蟆,虾米,蠓虫……我们生不逢时。我们只好坐在河边唱怀旧的歌曲。生长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里,我们怎么能会不偷瓜摸枣和偷jī摸狗呢?这个天下就永远是成年人的了吗?满腹心事的成年人,可比我们恶毒多了。他们把自己的为非作歹全部都合法化了。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我们在yīn暗的角落里所gān的勾当。他们也不剃月牙型板寸。人们都不剃月牙型板寸,世界还能好到哪里去呢?这时我们倒有些无奈。喝过跟斗虫,唱过歌,畅想过世界,我们拍着肚皮乘着暮色回家。大人们早已吃过饭了。他们竟忘记了给我们留饭。入娘的。他们也忘记了给我们留门。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我们无足轻重首先不反映在别人身上,就反映在爹娘对待我们的态度上。看看世界多么危险和无可救药。我们只好苦笑一下,自己把门端开半扇,挤进去躺在他们中间睡下了。你们培养了我们的无脸无皮,我们也就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当然,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成年人都无所畏惧──像白蚂蚁、六指、女兔唇、女地包天……这些和我们地位相等的成年人我们不在乎,但是真到了我们向往的政治流氓和大资产阶级如刘老孬和小麻子面前,我们虽然嘴上说「没劲」心里还是有些发怵。我们也就是欺负和我们地位相同的人罢了。这是我们当年和成年人打jiāo道的另一个特点。有一次我们在粪堆旁吃白薯,女兔唇在一旁非常嘴馋,就让我们欺负了一回──这是我成年之后还常常想起和后悔的一桩往事。当然这时已经加上了一些回忆的虚伪的温暖的灰尘了。──她手中无薯,又爱面子不说,最后看众人都吃完了,就我手中还剩下最后半块,她有些着急了。一开始拿出跟我很知心很随便的样子,用大大咧咧来掩饰她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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