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本人则移驾河阳城,与洛阳一河之隔,亲自督战。
关于吴汉荣升大司马,有必要在此补述一笔。
刘秀称帝之后,在人事安排上,最受瞩目的自然是三公(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人选。
刘秀将大司徒一职给了邓禹。邓禹功勋卓著,最得刘秀信任,又和刘秀是太学同窗,由他担任大司徒,可谓实至名归,诸将也都服气。
至于大司空一职,刘秀给了王梁,只因为《赤伏符》中的一句话:“王梁主卫作玄武”。说起来,王梁名气不大,功劳也不大,就因为一句谶文,就能位列三公,在诸将之上。对此,诸将自然都不服气,然而刘秀坚持己见,再加上大司空毕竟是三公之末,诸将想想也就忍了。
三公之首大司马,刘秀打算封给平狄将军孙咸,同样是因为谶文的缘故。这下诸将都炸开了锅,公然抗议。大司马官职最尊,是除了皇帝之外的二号人物,论威望和功劳,孙咸比王梁还要不如,大司马之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
诸将的反应如此强烈,刘秀虽然贵为皇帝,却也不敢一意孤行。无奈之下,只能改独裁为民主,命诸将推举合适人选。诸将推选出景丹和吴汉二人,论威望,景丹最高;论功劳,吴汉最大。而在二人背后,各有一大批支持者,互不相让。
按西汉旧制,大司马通常兼任骠骑将军,刘秀于是拜吴汉为大司马,拜景丹为骠骑大将军,这才平息纷争,皆大欢喜。
再回到洛阳的攻城之战。老实说,攻城并非刘秀部队的强项。此前在河北,刘秀的部队并没有留下任何值得自豪的攻城战绩。河北的两大名城——巨鹿和邯郸,刘秀都打得极其艰难,而且最终也并非靠武力拿下——巨鹿是主动投降,邯郸则是因为城内叛变。
刘秀的部队,对付巨鹿和邯郸尚且吃力,而洛阳城防之坚固,更远在巨鹿和邯郸之上,再加上洛阳守将朱鲔手中尚有十余万人的军队,尽管刘秀在洛阳城下几乎投入了其全部兵力,却依然只能是一筹莫展。
撼山易,撼洛阳城难!
大军屯于坚城之下,历来为兵家大忌。好在,洛阳外围早已扫清,在可见的未来,洛阳并不会有任何援兵。而且,粮草辎重也供应充足,被刘秀倚为萧何的河内太守寇恂不负所望,后勤保障极为得力,前后制箭百余万支,收谷四百万斛,养马两千匹,源源不断供给军中。
到了十月,攻城还是毫无进展,而且看样子,未来几个月内也很难有大的进展。洛阳城中粮食充足,足够坚守一年有余,难道接下来的一年光阴,都得耗在这该死的洛阳城下不成?
久攻不下,希望也无,军中士气日益低落,就连各位将领,也都在心中开始暗暗埋怨刘秀。
想当初,李轶镇守洛阳之时,已经有意归降,将洛阳城白白奉上,然而刘秀倒好,故意泄露李轶的降书,害得李轶被朱鲔所杀,也害得他们大家如今被困在这洛阳城下,成天作无用之攻。
事到如今,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劝降朱鲔,让洛阳城不战而下。
然而,最好的办法,也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办法。
诸将无不深知,对刘秀而言,攻洛阳不仅是公事,更是私仇。镇守洛阳的朱鲔,正是杀害刘秀长兄刘縯的头号元凶。
因此,尽管劝降朱鲔是眼下的最佳方案,乃至于是唯一可行的方案,诸将却也只能装聋作哑,谁也不敢先吭声。
刘秀隔河督战,见洛阳战事胶着,久无进展,也是焦虑不安,召群臣而议。群臣默默,唯独廷尉岑彭长身而起,高声道:“臣有一言,敢进。”
刘秀道:“讲。”
岑彭道:“臣曾在朱鲔麾下任校尉,与朱鲔颇为相熟。请陛下恩准,许臣前往洛阳,劝朱鲔归降。”
群臣闻言色变。岑彭啊岑彭,这话你也敢讲!你这是叫刘秀饶了他的杀兄仇人,不仅饶,而且还要奉其为座上之宾,难道你不知道刘秀和他长兄刘縯的感情之深?难道你不知道刘秀对朱鲔的切齿之恨?
刘秀也是微微一怔,沉声道:“廷尉何出此言?”
岑彭毫无惧色,高声又道:“记得李轶死时,陛下曾经说过,陛下绝不原谅李轶,但可以原谅朱鲔。不知这话陛下是否还记得?”
刘秀点点头,道:“我确实这么说过。”
岑彭再道:“前方诸将,忠心耿耿,知道朱鲔曾杀陛下长兄,因此都不敢提议劝降,唯恐陛下震怒。既然不敢劝降,于是只得强攻,接连数月,伤亡惨重,而洛阳城却毫发无动。臣斗胆以为,劝降朱鲔,虽然有违春秋复仇之义,但却利在天下,功在社稷。”
刘秀面色一动,道:“讲下去!”
岑彭再道:“朱鲔若降,非但无数将士性命得以保全,洛阳名城也能得保完璧。倘若一味强攻,伤亡可能越发惨重,将士性命,丧生城下,不亦伤哉!倘若朱鲔见城将破,绝望之余,也效法纣王焚朝歌,项羽焚咸阳,将洛阳城付诸一炬。千年名都,就此涂炭,化为瓦砾,不亦惜哉!愿陛下三思。”
刘秀默然而叹,道:“诸将只知揣摩我的心思,可谓小忠。廷尉心系天下,乃为大忠!”于是令岑彭前往洛阳劝降。
岑彭到得洛阳,命攻城部队后退百丈,独自打马来到城前,高喊朱鲔答话。朱鲔登上城头,见了岑彭,也是又惊又喜。故人重逢,免不了好一阵寒暄,问候彼此的老母以及全家不提。
唾沫落定,岑彭直切主题,道:“岑某此来,敢问朱兄一句,今日宇内,将是谁人天下?”
朱鲔在城头默然不答。
岑彭又道:“刘文叔受命于天,平定燕、赵,尽有幽、冀之地,百姓归心,贤俊云集。天下之事,大局已定,谁可阻拦?刘玄业已败亡,朱兄固守孤城,又为谁而守?今大军兵临城下,洛阳早晚必破,朱兄何不自谋,顺天意而归降?”
朱鲔答道:“岑兄远道赐教,朱某深感。朱某死罪有二:一者,害大司徒刘縯;二者,阻挠刘秀入河北。有此二罪,虽降必死,故不敢降。”
岑彭听出来了,朱鲔口口声声不敢降,意思其实便是很想降啊很想降,关键要看刘秀开出的条件怎样。岑彭并不知道刘秀的底牌,不敢贸然许诺,急归河阳,再向刘秀当面请示。
刘秀听闻朱鲔已有降意,大喜,亲笔修书一封,曰:
〖夫建大事者,不计小怨。今若降,官爵可保,况诛罚乎?河水在此,朕不食言。〗
岑彭携书,片刻不敢耽搁,赶回洛阳,射书入城中。
朱鲔览书,仰天长叹。
所谓“河水在此,朕不食言”,语出《尚书·汤誓》,原文为:“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乃商汤伐夏誓师之语。刘秀在长安太学之时,攻读的就是尚书专业,此一典故,自然是信手拈来。
朱鲔将书遍示麾下诸将,道:“此诚帝王之语也,天命真在刘秀之手。我将降也。”诸将道:“任凭大司马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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