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和王莽之时,帝国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合而为一,都在长安。而如今,帝国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已然分离。刘秀的洛阳虽然成为新的政治中心,但长安的大部分文化精英都投奔隗嚣,因此,新的文化中心却在隗嚣的天水。
隗嚣每所上书,都由饱学之士代笔,华文美章,粲然可观,当世士大夫竞相讽诵传写,洛阳为之纸贵。
可想而知,刘秀给隗嚣回书,面临着文化上的巨大压力。天水这边的知识分子们,也许正在抱臂而观,等着看洛阳朝廷的笑话呢。
给隗嚣的回书,绝非一篇简单的文章而已,往大了说,它关系着统战工作的成败,往更大了说,它代表着帝国的形象,甚至关乎国格。
要想征服隗嚣,文化先于武力。一篇好的回书,作用不亚于千军万马。
中世纪学者奥卡姆曾经对巴伐利亚国王路易四世说过一句名言:“你用剑保护我,我用笔保护你。”诚然,术业有专攻,帝王只须紧握宝剑,至于诏书之类,自有尚书代为执笔。
尚书先后拟了数稿,刘秀皆不满意,索性自己动手。
作为当年太学的一名辍学生,刘秀亲笔给隗嚣写下这样的回书:
〖慕乐德义,思相结纳。昔文王三分,犹服事殷。但弩马铅刀,不可强扶。数蒙伯乐一顾之价,而苍蝇之飞,不过数步,即托骥尾,得以绝群。隔于盗贼,声问不数。将军操执款款,扶倾救危,南距公孙之兵,北御羌胡之乱,是以冯异西征,得以数千百人踯躅三辅。微将军之助,则咸阳已为他人禽矣。今关东寇贼,往往屯聚,志务广远,多所不暇,未能观兵成都,与子阳(公孙述之字)角力。如令子阳到汉中、三辅,愿因将军兵马,鼓旗相当。傥肯如言,蒙天之福,即智士计功割地之秋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子。”自今以后,手书相闻,勿用傍人解构之言。〗
隗嚣得书,遍示麾下文士,问道:“诸君意下如何?”文士读毕,无不怅然若失。郑兴叹道:“此书必为刘秀亲笔。”
隗嚣问道:“何以见得?”
郑兴答道:“刘秀曾入太学,所学正是《尚书》。此书深得《尚书》行文之妙,浩然兮帝王之气,绝非他人代笔所能为。”
隗嚣闻言不乐,其麾下以班彪文采第一,于是又问班彪道:“使你作之,能过此书否?”
班彪道:“文辞或能过之,气度不可及也。”
夫帝王之书,其行文也,不在辞藻,而在气势。赤壁大战前,孟德公致书孙权,曰:“近者奉辞伐罪,旄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短短三十个字,直吓得东吴君臣响震失色,几乎当即投降。
刘秀之书,同样底气十足,字里行间,有不可测之威。诚如郑兴所言,乃是其帝王胸襟自然宣泄,气魄之大,绝非刀笔小吏所能企及。
隗嚣听罢众人议论,不免黯然。隗嚣也是恃才傲物之人,刘秀越是显示出帝王才干,他心中反而越是逆反。
适逢公孙述派遣使者前来天水,对隗嚣竭力拉拢,开出的条件无比优厚:封扶安王,拜大司空。
隗嚣很清楚,刘秀死守着汉高祖刘邦定下的规矩不放,非刘氏者不得称王,毫无商量的余地。也就是说,跟着刘秀混,即使功劳大过天,最高也只能封侯。公孙述一上来就要封他为王,其诱惑确实难以抵挡。要知道,侯和王的区别,几乎就是潘长江和姚明的区别。
实力再雄厚的军阀,照样担心跟错老大。隗嚣当初跟了更始皇帝刘玄,结果乘兴而去,亡命而归,教训不可谓不惨痛。如今,刘秀和公孙述两个老大摆在他面前,他汲取了刘玄的教训,决心细细考察,谨慎挑选。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派遣一个信得过的使者,两个皇帝都当面见上一见,然后带回最直观的观感和意见。而这个使者的重任,落在了隗嚣最信任的马援身上。
【No.3 使者马援】
李白有诗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此一句诗,俨然可谓马援前半生的注脚。
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人,其祖上为战国时代的赵国名将赵奢,赵奢爵号马服君,子孙因此以马为姓。赵奢之子赵括纸上谈兵,导致赵国长平惨败,士卒被秦国坑杀四十余万人,马氏受此牵连,从此一蹶不振。
经过百余年的萧条之后,马氏在汉武帝时重新崛起,再次成为显宦世家。到了王莽的新朝,马氏官运更盛,马援的三个哥哥马况、马余、马员,全都出任二千石的部级高官。
哥哥们如此有出息,年幼的马援表示压力很大,也想学哥哥们发奋读书求功名,无奈他读书又笨。马援和同乡朱勃一起入学,朱勃是出了名的神童,十二岁就能将《诗》、《书》倒背如流,智商和邓禹有得一拼。而同岁的马援,字都还没认全。摊上这么一位神童同学,害得马援信心全无,说什么也不肯再入学堂。
马援少年丧父,大哥马况长兄如父,理当担起教诲之责,于是特地给马援摆了一桌酒。兄弟二人对面而坐,马况给马援满斟一杯,说道:“喝!”
十二岁的马援,豪气上涌,端起比他脑袋还大的酒杯,一饮而尽。
马况再给马援满斟一杯,又道:“朱勃小器速成,日后也就现在这点能耐,你怕他干什么!喝!”
马援闻言大喜,再饮一杯。酒入喉,滚烫;老哥的话,更加滚烫。
马援抹了抹嘴,问马况道:“那我该何去何从?”
马况笑道:“你啊,就是大器晚成的命,急也没用。良工不示人以璞,你不妨先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哥哥们养你。”
一顿酒下来,直把年幼的马援喝得烂醉如泥,然而老哥马况的话,却从此牢牢刻在他的心里。
马援成人之后,谋了一个督邮的小官,尽管衣食无忧,却总觉得大材小用,过得极其憋屈。后来马援有一回押解犯人到长安,犯人身犯重罪,一到长安,必然问斩,因此一路叫爹喊娘,日夜号啕。马援本来就想撂挑子不干,再被犯人这么一哭,心中更烦,去他妈的,索性把囚犯放了,自己则亡命逃到北地郡,从此留在当地,以畜牧为业。
马援祖上数人都曾在西北为官,素有威信,听说马援在此,宾客多来归附,几年之后,达数百户之多。马援统领着这一部落,游牧于陇西、汉中之间,日渐强盛,至有牛马羊数千头、谷数万斛。
钱财也许能买走一个人的良心,但却买不走一个人的雄心。马援此时已经四十开外,而老哥当年的教诲犹在耳边,难道他只能守着这些钱财,在边陲寂寞终老?他于是觉得可笑,觉得无聊。
马援召集宾客故旧,叹道:“凡殖货财产,贵在能与人分享,否则,只是守财奴,牛马不如。”说完,将全部家产散给众人,除了留下一身羊裘皮裤之外,完全裸捐。
宾客们受了钱财,自然欢喜,然而也为马援忧虑,问马援道:“钱都没了,那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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