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被点中心思,只得老实承认道:“正有此疑。”
李通身体前倾,低声道:“文叔想必听说过国师公刘歆。”
刘秀都到人家府上放过火、烧过楼,又怎会不知刘歆,只是不解李通为何提及,于是淡淡答道:“听说过。”
李通又问:“文叔信谶否?”
刘秀心中一惊,嘴上却不置可否,道:“天意玄远,不敢妄言。”
李通点点头,道:“家父出仕,初事国师公刘歆,学星历谶记,闻得一谶,云‘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不才以为,此刘氏便是阁下兄弟,此李氏便是我家兄弟。谶文既然如此,天意不可违,是以不揣冒昧,特意相邀,欲合力起兵,上应天意,下安社稷!”
经李通这么一说,刘秀全明白过来,李通所以造反,原来是受了谶的诱惑。动机既明,刘秀开始认真考虑李通的提议。然而,双方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并不熟悉,再加上刘縯杀申屠臣的一段仇怨横亘当中,使得双方只能保持戒心,慢慢接近。好有一不雅之比,刘秀和李通的关系仿佛嫖客与小姐,虽然明知合作可以双赢,但又都担心对方不干不净。不过话说回来,担心归担心,但在达成生意的愿望上,小姐无疑比嫖客急切。具体到合作谋反上,则是李通比刘秀急切。
李通也曾在新朝做过官,先后担任过五威将军从事和巫县县丞,本来仕途前景一片光明,但正因为信了“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之谶,抛下大好前程不要,辞官归家,一心酝酿造反。如今,整个李家的年轻人都已被他煽动起来,造反之事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刘秀也正是看穿此节,于是抛出心中最后一个疑问,不怕李通不答。刘秀问道:“倘若起兵,而宗卿师人在长安,当如之何?”言外之意便是:你在宛城造反,而你老爸人在长安,被王莽攥在手心,难道你为了造反连老爸的性命都可以不管?叫我如何相信?
李通料到刘秀必有此问,答道:“我自有安排。”当下将他如何营救其父的计划细细道来。
刘秀听完大喜,道:“李兄谋虑深远,胸中必早有起兵之策,愿闻其详。”
李通之惊喜更胜刘秀,本已虚弱的声音,此时越发颤抖,问道:“如此说来,文叔是应承了?”
刘秀点了点头,幅度虽然不大,但分量心中自知。他是在代表长兄刘縯点头,代表刘家的宾客点头,代表舂陵刘氏点头。此头一点,便再无退路,只能担当到底,绝不可能造反造到一半,突然说,得,我不造反了,造反不好玩,造反没前途,王莽同学,来,来,敬个礼,握握手,咱们还是好朋友。
见刘秀点头,李通一脸解脱,道:“我早有与刘氏合兵之意,可惜一直不得时机。我家兄弟都说应当专程到舂陵一行,与伯升当面商议,以为定夺。适逢文叔来宛,刘氏之事,文叔也能做主。文叔之诺,便是伯升之诺。”
见李通将他和刘縯相提并论,刘秀不喜反忧,在外人面前,他必须时刻维持长兄刘縯的权威,于是答道:“我素知家兄之志,因此斗胆应承。刘氏之事,自然悉数决于家兄。”
李通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秀一眼,似乎明白刘秀的苦心,于是切入主题,道:“既然文叔应承,便由李家在宛城发兵,得此重镇,南阳可定。阁下兄弟于舂陵举兵相应,期间联络四方豪杰,一时并起,以为燎原之势。”
刘秀问道:“李兄如何取宛?”
李通笑道:“我已与南阳府掾史张顺等人连谋,届时里应外合,取宛不在话下。”
刘秀再问:“何时发动?”
李通答道:“凡兵欲急、疾、捷、先,一旦准备妥当,立刻发动。”
李通之语豪且壮,刘秀听罢,非但不予鼓掌,反而报以沉默。李通见刘秀面有难色,因问道:“文叔有何高见?”
刘秀答道:“我等起兵,与流民不同。流民作乱,乃是迫于饥寒,但求活路,故择日不如撞日。我等无饥寒之虑,大可相时而动,择机乃发,故而撞日不如择日。”
“依文叔之意,以何时为宜?”
“秋熟之后。”
秋日起兵,有诸般利好:此时百姓须上缴各种苛捐杂税,心中正愤懑怨恨;农活已罢,民多空闲,容易招兵;田地刚刚收割,粮草易于筹备。为我们所熟知的秋收起义,其道理也大致如是,与刘秀可谓是不谋而合。
事物也许外表复杂,而内核却往往简单,凡大智慧者,无不一眼击溃表象,直视内核。是以西人语:Great mind think alike,中文云:英雄所见略同。
李通一点即通,当下依允,见刘秀还是面有难色,于是又问。
刘秀再道:“取宛不须力战。”
李通奇道:“倘不力战,计将安出?”
刘秀道:“擒贼先擒王。立秋之日,各地壮丁会宛城,都试练兵,南阳太守、都尉皆亲临校场。趁此日,就地劫持二人,号令大众,莫敢不从,宛城不取自得也。”
依刘秀之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捉官缴印,取城得兵。李通以掌拍床,床板断裂有声,道:“此计大妙。”言罢,见刘秀仍是面有难色,不得已,只得不耻再问。
刘秀心知,对外的起兵谋划已经初步确定,接下来,该轮到内部谈判了。有些话,必须现在就先行说明,不管这话有多难听,说出来多伤感情。
刘秀沉吟片刻,从容言道:“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今民心思汉,我等起兵,当以刘氏为号,以汉军自称,唯其如此,方可名正而言顺,居高而声远。”
刘秀的意思很明白,造反不是结婚,没什么所谓的婚前财产公证,一旦造反,便必须用刘氏之名,以刘氏为主,军队是刘氏的军队,领导也是刘氏的领导。
李通从来就没太大野心,也没打算称王称霸,他之所以造反,全因为信了他老爸传给他的那句谶。在他看来,他就是注定了辅佐刘氏的命,没什么好争好不平衡的,于是肃容答道:“谶文云: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天意如此,李通岂敢逆天!主仆之势,今日即定,愿听文叔号令。”
刘秀正色道:“主事者,吾长兄伯升也。”
李通改口道:“愿听伯升号令。”
刘秀闻言下拜,李通急忙搀扶,问道:“文叔为何行此大礼?”
刘秀挣扎不从,道:“此拜李兄,为刘氏而拜,为汉室而拜,请李兄受礼。”
李通无奈,只得受礼。刘李二家既已结盟,于是设坛,刘秀居中,李氏兄弟四围,歃血为誓:
刘氏复兴,李氏为辅。共复汉室,永不相负!
没有电闪雷鸣,没有阴风阵阵,没有鬼神号哭,没有小儿夜惊。山照样有棱角,海依旧很深沉,一场即将震惊天下的结盟,就这样在暗室中悄然发生。
人情向背无常,世事荣枯不定。王维《西施咏》有句:“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今日同为伴,彼此一般无差,他日各有际遇,已分尊卑高下。此刻的这些年轻人,起誓立盟,要结伴同行,永相支撑,光芒在他们的脸庞闪耀,未来在他们眼眸中憧憬。殊不知不久之后,他们将各有祸福盛衰,升沉起落,有的早早身首异处,有的很快反目成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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