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领导有一点好,即使你自己没主意,也总会有人跳出来给你出主意。这次跳出来给刘秀出主意的人,名叫刘林。刘林也是刘氏宗室,长期混迹于邯郸一带,广交豪杰奸猾之辈,堪称邯郸地头蛇。刘林一见刘秀,自来熟,一口一个贤弟,向刘秀捶胸夸耀道:“贤弟毋忧,赤眉军就包在愚兄手里。对付赤眉军,愚兄自有妙计。”
刘林满身的市井油滑之气,刘秀一见之下,便大为不喜,随口问道:“是何妙计?”
刘林眉飞色舞答道:“赤眉军屯于濮阳,临河而居。今不费一兵一卒,只须掘开黄河,以河水灌之,赤眉军纵有百万之众,亦尽化为鱼。”说完,顾盼自雄,以为天下妙计,莫过于此。
见刘秀沉默不答,刘林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语重心长地教训起刘秀来:“老哥这都是为你着想。你娃刚来,人生地不熟,怪可怜的,除了我之外,谁还肯这么好心来帮你?河北这地方,民风彪悍得很,你既没名,威望又低,没人会真心服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有老哥罩着你,只要你按老哥的建议摆平赤眉军,你娃的形象立马就会高大起来,河北上下也必然对你感恩戴德,闻风归顺。你说,老哥给你出这么好一主意,你是不是得好好谢谢老哥?请吃饭?这倒不必。嫖妓嘛,哈哈,这事倒值得考虑考虑。你可别把老哥往歪处想,老哥其实并不喜欢嫖妓,老哥之所以这么干,纯粹是为了让那些可怜的女人们也有口饭吃……”
刘秀看着刘林上下翻飞的双唇,内心越发厌恶起来。刘林嘴皮子随便动动,殊不知,多少人的命运将会因为他这一主意而无辜葬送!黄河可是轻易掘得的?这事一做,就无法undo,洪水一旦决堤,更甚于猛兽,完全不再受人控制,到时候,遭殃的不仅是赤眉军,更将祸害黄河以南广大的人民和土地。
抗战时,花园口决堤的事,在道德上蒋介石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蒋介石也深知此节,因此在向全世界宣传之时,有意归罪于小日本飞机轰炸,从而导致黄河决堤。及至蒋介石退守台湾,对这段自残同胞的往事,仍是讳莫如深,禁止谈论。
后车之鉴,前车之师。刘秀既不想伤天害理,更不愿遗臭万年,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刘林大不耐烦,粗声催促道:“先下手为强,你娃还犹豫什么!”
刘秀推诿道:“兹事体大,容我再仔细考虑考虑。”
刘林好不容易想出一条妙计,正欲借此名垂青史,却遭遇刘秀的冷处理,顿时翻脸骂道:“竖子不足与谋!”说完,拂袖而出,再不回顾。
刘秀召集众将,议论刘林所献水淹赤眉军之计。众将中不乏赞同刘林者,只有邓禹一言不发。刘秀于是独留邓禹,问道:“众人嚣嚣,唯君默默。何哉?”
邓禹答道:“诸将只看眼前,不见长远,窃为明公忧之。”
刘秀笑道:“何出此言?为百姓无辜乎?”
邓禹大声道:“非独百姓无辜,赤眉军根本就不能灭!”
刘秀咦了一声,道:“赤眉军为何不能灭?”
邓禹道:“赤眉军与明公并无冤仇,今明公一旦听从刘林之计,决河相灌,未必能灭赤眉军,反而会与赤眉军结下深仇。刘林的理由,无非是担心赤眉军打过河北。赤眉军会打过河北吗?我看不会!赤眉军屯于濮阳,只能有三种可能的动向:一是向东,退回青、徐二州。然而青、徐二州早已残破,因此赤眉军不会选择这条路。二是向北,渡河来犯河北。明公既与赤眉军无冤无仇,而河北又流民众多,赤眉军跋涉而来,却并无厚利可图,因此赤眉军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三是向西,进攻南阳、洛阳。赤眉军归降洛阳,却未获礼遇,势必怀恨在心,图谋报复,而南阳、洛阳又乃富庶之地,钱粮众多,因此,赤眉军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赤眉军只要行动,必然是走这第三条路,攻取南阳、洛阳。
“赤眉军与朝廷交战,明公安居河北,正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因此,赤眉绝不能灭,至少是现在绝对不能灭。”
刘秀拊掌叹道:“诸将短视,见事不明。知我心者,其唯君乎!”
邓禹趁机进言道:“刘林此人,心怀异志,不如早杀之。”
刘秀道:“言者无罪,且是同姓兄弟,不宜杀。”
邓禹力争道:“不杀刘林,必有后患。”
刘秀大笑道:“你这是有罪推定,先便将刘林看成一个罪人。刘林并没有兴兵作乱,等到他真的兴兵作乱,再杀不迟。”
邓禹心中不以为然,觉得刘秀不杀刘林,纯属妇人之仁。至于刘秀的真实用意,邓禹要很久以后才能领悟到:刘秀这一路行来,各郡县貌似归顺,实则面合心违,刘秀的势力根本不能扎根进去。刘秀不怕河北乱,怕的是不乱。只有乱将起来,才能借由大乱达到大治——威望,只能锻造于血与火;政权,必须成就于刀与枪。
【No.2 前朝秘辛】
转眼到了十一月底,已是隆冬时节,一年看看将过,意思想想也无,不如揍揍孩子、读读禁书,且把光阴消磨,待明年,再来收拾山河。然而,刘秀却根本闲不住,他只在邯郸将息了数日,便又迫不及待地踏上路途。
关心刘秀的人不免就会问了:“你已经官居大司马,乃是河北地区的老大。不就是安抚郡县这点事吗?派几个手下人去搞定不就得了,这大冬天的,你犯得着迎霜冒雪,亲自出马吗?”
刘秀闻言一笑:“我这才刚刚当上领导,你们就要我开始脱离群众?眼下河北的这些郡守县宰,要么是新朝投降过来的旧吏,要么是朝廷任命未久的新官,名义上虽然效忠中央政府,却大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你随便派一个小卒过去安抚,鼓励他们好好干,人微则言轻,他们根本不信。只有我亲自出马,哪怕只是到郡县去露露脸,再随便讲几句官话套话,这帮郡守县宰的心才会踏实下来。我何尝不想待在邯郸,成天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然而一位好的领导,就应该和绅士一样,并不干他想干的事,而是干他该干的事!”
刘秀留耿纯镇守邯郸,一行人继续前行,北往幽、燕,且按下不表。再说刘林向刘秀献计受挫之后,满腹郁闷,步出邯郸城外,找老友王郎诉苦。
王郎温酒,两人对饮。刘林几杯下肚,酒酣耳热,抓胯而言,道:“想我水淹赤眉军之计,妙绝古今,刘秀庸才,竟不敢用。区区刘秀,不过是皇帝刘玄的爪牙而已。我也是刘氏宗室,焉能受此侮辱!刘玄可以称帝,我也可以。”
王郎摇了摇头,笑道:“恕我直言,你这辈子都没当皇帝的命。”刘林听罢,脸色铁青,正要发作,王郎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裂土封侯,出将入相,阁下却是指日可待。”
王郎乃河北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年纪虽轻,却时常言则有中。刘林转怒为喜,道:“如此说来,刘玄果然是真命天子?”
王郎冷笑道:“刘玄?就他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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