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低头看,发现草丛下面,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青草,每个草堆大如喜鹊巢。他知道这是草原鼠打下的过冬粮,正堆在鼠洞口晾晒,晒干以后就一根根地叼进鼠洞。此时草地上的秋草,半截已经变黄,可是草原鼠打的草却全是绿的。这些草堆都是鼠们在几天以前,青草将黄未黄之前啃断的。因而,马见到这么香喷喷的优质绿草,自然就不肯快走了。
老人勒了勒马,走到草堆最密集的地方,说:歇歇吧,让马从老鼠那儿抢回一些好草来。没想到狼群刚一走,老鼠就翻了天,今年的草堆,要比头年秋天的草堆多几倍呐。
两人下了马,摘了马嚼子,让马痛痛快快地吃绿草。两匹马高兴地用嘴巴扒拉开草堆表层的干草,专挑草堆里面未晒干的青草吃,如同吃小灶,吃得满嘴流绿汁,连打响鼻,吃了一堆又一堆,一股浓郁的青草草香扑面而来。
老人踢开一堆草,草堆旁边露出了一个茶杯口大小的鼠洞,里面一只大鼠正探头探脑,看见有人动它的过冬活命粮,急得吱地一声尖叫,立即冲出洞,咬了一口老人的马靴尖头,又蹿回鼠洞。一会儿,两人身后传来一阵马急抖鞍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只一尺长的大鼠,竟然蹿出洞,狠狠咬了正低头吃草的马的鼻子一口。马鼻流出了血,人马周围一片鼠叫声。
老人气得大骂:这世道真是变了,老鼠还敢咬马!再这么打狼,老鼠该吃人了!陈阵赶紧跑了几步将马牵住,把缰绳拴在马前腿上。马再低下头吃草就长了心眼,它先用蹄子把鼠洞口刨塌,或干脆就用大蹄子盖住鼠洞,然后再拼命吃草。
老人踢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草堆,说:七八步就是一堆青草,老鼠把草场上最好的草都挑光了,偷走了,连配种站的新疆种羊,都吃不上这么好的草料啊。老鼠比打草机还厉害,打草机只能打好草赖草一块儿打,可老鼠专拣好草打。这个冬天老鼠窝里存草多,老鼠冻死饿死的就少;明年开春母鼠的奶就多,下的崽更多,又偷草又往洞外掏沙子,明年老鼠就该翻天了。你看看,草原上的狼一少,老鼠都不用偷偷摸摸地干,都变成强盗一个样了……
陈阵望着近处远处数不清的草堆,感到悲哀和恐惧。每年秋季,额仑草原都要进行一场人畜鼠大战。草原鼠再狡猾也有它的致命弱点,它们在秋季深挖洞广积粮准备越冬时,必须提前堆草晒草,因为湿草叼进洞,必然腐烂无法储存。
老鼠们每年鬼鬼祟祟的集体晒草行动,无疑等于自我暴露目标,给人畜提供了灭鼠的大好时机。牧民只要一发现哪片草场出现大量草堆,就连忙报警。生产小组就会立即调动所有羊群牛群甚至马群,及时赶到,抢吃草堆。那时草场已经开始变黄,而鼠草堆又绿又香,又有草籽油水,畜群一到,拼命争抢,不消几天,就能抢在鼠草晒干以前,把草堆吃光,让鼠害最严重的草场的老鼠,一冬无粮无草饿死冻死。这是蒙古牧民消灭草原鼠害的古老而有效的办法。
但是,秋季草原灭鼠,人畜还必须与狼群协同作战。狼群负责杀吃和压制草原鼠,每年秋鼠最肥的时候,也是狼群大吃鼠肉的黄金季节。打草拖草的鼠行动不便,很容易被狼逮住。草堆也给狼指明了哪里的鼠最多最大,因此每年秋季草原鼠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狼使鼠在关键的打草季节,不敢痛痛快快地出洞打草备草。千百年来,狼和人畜配合默契,不仅有效地抑制了鼠害,还因为老鼠采集的草堆,延长了牧草变黄的时间,使得牲畜多吃了近十天的绿草和好草,等于多抓了十天的秋膘,真是一举两得。这场战争如果缺少狼群参战,就没有那么大的收效了。况且,更远的冬季草场,人畜鞭长莫及,主要还得依靠狼来灭鼠。而那些初到草原的农区人,哪能懂得这场关系草原命运的战争的奥妙呢。
两匹马狂吃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肚子吃鼓了。然而,面对这样大范围、大规模的草堆,大队畜群的兵力就显然不够了。面对从未见过的战况,老人想了半天说:调马群来?那也不成,这儿是牛羊的草场,马群来了,老规矩就全乱套。这么多的草堆,就是调搂草机来也搂不完啊。看样子草原真要闹鼠灾了……
陈阵狠狠地说:是人灾!
两人跨上马,忧心忡忡地继续往北走。一路上的草堆,断断续续,或密或疏,向边防公路延伸。
两人跑到离小獭山不远的地方,突然从山里传来叭叭的声音,既不像步枪声,又不像鞭炮声,声音响过之后就没动静了。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团部找道尔基当打狼参谋,真是找对了人。哪儿有狼,哪儿就有他。连狼的最后一块地盘,他都不放过。
两人夹马猛跑,山谷中迎面开出一辆军吉普。两人勒住了马,吉普停在他们面前,车上是两位特等射手和道尔基。徐参谋亲自开车,道尔基坐在后排座上,他的脚下是一个满是血污的大麻袋,小车的后箱盖已被撑得合不上了。老人的目光立即被巴参谋手中握着的长管枪吸引住。陈阵一看便知,这是小口径运动步枪,老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奇怪的枪,一直盯着看。
两位参谋一见老人便忙着问候,“塔赛诺,塔赛诺(您好,您好)”。巴参谋说:你们也去打獭子?别去了,我送您老两只吧。
老人瞪眼道:为啥不去?
巴参谋说:洞外的獭子,都让我们给打没了,洞里的獭子也不敢出来了。
老人问:你手里的是啥家伙?管子咋这老长?
巴参谋说:这是专打野鸭子的鸟枪,子弹就筷子头那点大,打旱獭真得劲。枪眼小,不伤皮子,您看看……
老人接过枪,仔细端详,还看了看子弹。
为了让老人见识见识这种枪的好处,巴参谋下了车,拿过枪,四处望了望,见到20多米外山坡上,有一只大鼠,站在洞外的草堆旁吱吱地叫着。巴参谋略略地一瞄,叭地一枪,便把老鼠的脑袋打飞了。鼠身倒在洞外,老人浑身哆嗦了一下。
徐参谋笑道:狼全跑到外蒙古去了。今天道尔基领着我们兜了大半天,一条狼也没瞅见。幸亏带了这杆鸟枪,打了不少獭子。这儿的獭子真傻,人走到离洞口十来步,它也不进洞,就等着挨枪子儿呢。
道尔基用炫耀的口气说:两位炮手在50米外就能打中獭子的脑袋,我们一路上见一只就打一只,可比下套快多了。
巴参谋说:呆会儿路过您家,我给您留下两只大獭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还没有从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过神来,吉普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毕利格老人神情呆滞,可能还在回想那支便捷轻巧的长管枪。短短的一个多月,这么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涌进草原,老人已经完全懵了。吉普车的烟尘散去,老人转过身一言不发,松松地握着马嚼子,信马由缰地往家走。
陈阵缓缓地跟在老人的身旁,他想,都说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游牧老人更痛苦。万年原始草原的没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灭,更令人难以接受。老人全身的血气,仿佛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子弹头穿空,身子顿时佝偻缩小了一半,浑浊的泪水,顺着憔悴苍老的皱纹流向两边,洒在大片大片白蓝色的野菊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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