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薇和周玲走出医院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周玲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两人走到草地上的椅子坐下。冷薇说,周姐,我不做了。周玲说,不要放弃希望。她在说这句话时,脑中闪电般地掠过陈步森的影子,她突然想到他要捐献遗体的事,但周玲狠狠地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她对自己说,他都还没最后终审判死刑呢,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即使他被判死刑,她也不愿意让陈步森做这样的事,作为他的表姐,要取他的肝,这是不可想象的。周玲骂着自己。冷薇说,我们回去吧。周玲就扶着她起身,说,无论采用什么办法,我们得积极治疗。
就在冷薇回到家后,也就是在她被确诊肝癌的当天,陈步森的终审判决下来了,仍然维持原判,即死刑的决定。周玲是回到家后知道这一消息的,苏云起、沈全和几个朋友已经在家等她,当周玲得知后,一下子竟受不了,当场走进房间哭泣起来。她刚刚陪冷薇回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觉得对不起陈步森。她这一段都在陪冷薇,却把陈步森丢在一边了。现在,他就要死了。
法庭认定陈步森糸故意杀人罪,且过去还参与了另几起谋杀案,所以决定维持原判。信徒们认为这个结果不能接受,一个明明已经悔改的人,为什么上帝最终还是要把他收走,不留在地上作见证?沈全也很沮丧,只要陈步森被判死刑,实际上就等于他这半年来白忙了,他说,我认为至少判个死缓也是合理的,你枪毙他有什么用?升上来的不过是一团怨气。苏云起说,不是怨气,对于陈步森来说,他已经顺服了,我相信他会胜过的。周玲说,我接受不了。苏云起说,我也不想跟他分离,但也许我们真的信心不够。我想,上帝赦免他的罪,但是仍然要他承担罪的后果。周玲看着苏云起,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有些激动了,难道你赞成死刑吗?你不是跟我们说,只有创造生命的才能收取生命吗?苏云起沉吟了一下,说,我跟你的感受一样,但这就是现在发生的事实,需要陈步森来面对。我当然认为,即使是罪人,仍然有上帝创造的残存的形象,所以我们要关心他们,爱他们,并非一味的惩罚,看重他们残存的尊严和价值,应该过于看重他们的罪。但我们的确不能将罪合法化,他犯了罪,触犯了刑法,刑法判他死刑,你就得顺服。沈全说,你也别老讲法律,法律是什么我比你懂,我在家看电视新闻,波黑的,讲南斯拉夫分裂后,都乱了,回教的妇女被塞族人强奸,那些强奸的人居然就是她们的邻居,在和平时期他们都是道貌岸然的、备受尊敬的体面人,可是动乱一来,他们也参与强奸了,还不认为这是罪,因为天下大乱了,好像在乱世里是什么都可以干的,都不算罪了。所以,我搞了那么久法律,对人如何执行法律快没信心了,陈步森是犯了罪,但也许有很多人比他的罪更大,他们没表现出来,只是时机没到而已。
大家听了就不再说话。
陈步森在接到终审判决通知书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墙低头坐着,一动也不动。大家不敢吭声。胡土根也是被判决死刑的,但他放弃了上诉,所以只是等待执行。这天晚上,号子里的人从帐上凑了钱,给陈步森和胡土根弄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看守所的惯例,虽然还不能算最后的告别餐,也算是安慰宴吧。只是不能有酒,就用果汁代替。大家把菜摆了一桌子,分别给陈步森和胡土根敬果汁。胡土根大口大口地吃菜,吃得很多,把大家都吓到了。陈步森则低着头,只划拉了几筷子。他们问陈步森有什么要交代的,他们出狱后会帮他完成。陈步森说,我没什么事……我还是想把遗体捐了。
大家听了就不说话了,捐遗体的事听上去让人不舒服。胡土根说,老蔫儿,你真是英雄,死了还愿意让人糟踏,我就不捐。陈步森说,我不是英雄,罪魁就是罪魁嘛,还英雄?判我死,就死呗,服气,没啥好说的。胡土根说,我也不怕,真的不怕,杀人,就偿命嘛,这样就扯平了,老蔫儿,你也是一样,偿命。陈步森摇摇头,说,偿命,可偿不了罪,就是死了,罪还在,土炮,我们是老枪了,你也不是没见过,我是看得多了,多少人被关,被枪毙,可是临死时还叫着要回来索命,所以,偿命不能偿罪,现在我算明白了。我们就是死了,李寂也不可能活过来,李寂死了,你父母也不可能活过来,有什么用?抵命是没有用的。
三十二.终审(3)
樟坂电视台记者朴飞是在和主任讨论节目时,听到陈步森被终审判死刑的消息的。虽然他们早有意料,但这个消息还是震惊了他们。当时主任还在为上一次冷薇法庭作证的报道感到失望,因为当初他们以为又会是一场仇人的肉博,所以准备好好拍一番的,但现场的表现让他们失望,结果几乎相当于和解。冷薇为陈步森作证,其实是一个重大的新闻,但他们意识到,这只是最后的新闻,这个惊心动魄的陈步森案要划上句号了,这在主任和朴飞心中不免产生一种失落感。因为再也没有好戏看了。现在又传来了陈步森终审判决的结果,等于宣告这个事件的彻底终结。
结束了。主任说,没得玩了。
收视率飙高的辉煌将不再重现。朴飞说。
突然,主任好像看到了什么,一把握住朴飞的手,说,不,没完。没完……朴飞说,你怎么啦?主任的眼睛盯着沙发,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朴飞说,我们别玩了,我觉得我们玩得有点过分了。现在一个要枪毙了,一个得肝癌了,都是死路一条。这次完全是天赐良机,报纸先捅出去,上面捂不住了,只好公开。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主任说,朴飞,我们不仅是在玩,我们也是在做好事,不是吗?没有我们的报道,这事有这么大的影响吗?不过,现在我要做更大的事。朴飞问他,什么更大的事?主任说,你看,一个要献遗体,一个得了肝癌,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两个人联糸起来,在节目里发一个倡议,让陈步森把他的肝捐给冷薇,如果成功,这就是爆炸性的新闻。
朴飞听了就傻了,他万万没想到主任会出这个馊主意。可是,陈步森会愿意吗?他表示疑虑。主任说,这就要靠我们努力营造这种气氛啊,我们把这个想法先公开到社会上,这气球一放,你想想,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和震荡?收视率会飙高到什么程度,你想象过吗?朴飞牙疼似地说,这样不好吧?主任打了他一下,有什么不好?我们这是在做功德,你想想,既满足了陈步森的心愿,又可以救冷薇的命,这不是积功德是什么?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这个事!你能想象吗?陈步森的肝竟然出现在冷薇的身体里——这是百年不遇的奇迹!让人无法想象的事实!
但朴飞提出了一个让主任非常泄气的质疑:器官移植要讲配对,如果陈步森和冷薇不能配对怎么办?主任一听就呆在那里不说话了,手指扣着桌子,说,是啊……这事我怎么没想到……完了。朴飞说,所以不能高兴得太早。主任说,先不管他能不能配对,你抢先在节目里把这个倡议捅出去再说,就算不能配对,我们的消息也出去了。朴飞笑着说,我说了你是为自己嘛?什么时候这么大公无私过。主任说,你小子知道个屁,记者在不害人的前提下,就是要尽其可能得到新闻,得不到就要制造,我这不算制造,我是发现,再说了,配对不是要经过一些时间嘛,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收视率绝对可以全线长红。你现在别在这儿跟我瞎罗嗦,赶快去准备,首先在节目里把个倡议捅出去,然后去设法取得双方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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