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头来,正听见一位老者在大声说话:“李大人是名门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题的。非如此,不足以显他的大家风范。”
他旁边的一个后生撇嘴说:“那可不见得,一部四书,不过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都是拿它来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炒成沙子了,你说李大人不会出偏题,那就一定是熟题,怪题。要不,像烫剩饭一样gān篇一律,还怎么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李绂感慨地轻声说:“唉,众口难调呀!他们胡说些什么呢?”
李绂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连走路都有点歪歪邪邪的。他来到李绂面前说:“你说什么众口难调,你敢说李大人没有出过偏题怪题吗?”
李绂不想和他纠缠,便笑着说:“大家都在议论,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声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里我四进考场,场场落第,难道真要让我蒋文魁老死名场吗?唉,人哪,一辈子才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来了。当年他在户部曾听尤明堂说起过这个人,是位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可又放dàng不羁。康熙五十九年乡试时,他三卷都定在榜首,稳稳的一个解元公就要当上了,可是,他的诗却jiāo了白卷!出来时还说:‘今日诗兴不高,写不好还不如不写’,考官们都叫他‘蒋疯子’。哦,原来他就是这副德xing。
李绂看着他的脸说:“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怎么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边说:“老夫有幸曾经见过当年尤司徒给你的批语:‘皓月当空,一生不染,君何吝教乃尔!回通州去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为朝廷效力’!这指的可就是你蒋文魁吗?”
老者一说出尤明堂当年的批语,顿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还鼓掌喝采说:“无字诗,妙哉,太妙了!‘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嗯,这才是书生本色,也不愧这‘文魁’二字!”
有人却说:“文魁当然是文魁了,只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吃醉了酒的蒋文魁,在大家的哄闹声中简直无地自容了。
就在这闹闹哄哄乱得不可开jiāo之时,一位年纪轻轻的道士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一把拉住蒋文魁说:“啊,这不是蒋居士吗?上次我托钵通州时,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我并没注意,原来你是酒后才显相的。你今年只管去考吧,命里注定了,今科你必是解元。来来来,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的聒噪,我请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吗?”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迷迷胡胡的蒋丈魁拉进店里,指指点点地说,“你们笑什么?今日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比。等chūn榜放了,我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的眸子去!”
李绂问隔座的人:“这牛鼻子是哪座观的,他怎么chuī得这样神?”
一位中年秀才模样的人笑着说:“听说他是从龙虎山上娄真人那里来的。前天在白云观和鲁道士斗法,大冬天竟然种出西瓜来。这件事哄动了几乎半个京城,你怎么不认识他?”
李绂笑一笑说:“哦,这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我才懒得信他呢。”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说:“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要是有,圣人为什么存而不信呢?他这是邪术!”
说话间,酒保已经走了过来,把一坛老酒放在了贾士芳面前,还赔着笑脸说:“贾神仙,您老先用着。我们掌柜的说了。您老是不动荤腥的,叫后头厨上好好把锅涮涮,再给您炒素菜。钱,我们是万万不敢收的。”
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孤拐脸冲着伙计一笑说:“我有言在先,这饭钱酒钱我是一定要付的,何况这酒还是请的蒋解元呢?你们老板的心肠不坏,他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你告诉他,把里间门摘了,我保管他明年汤饼待客!”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来,在手里团弄着,对刚才那位说风凉活的老者说:“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神仙。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模样,能取得上功名吗?你除了弄那些陈词滥调之外还会什么?嫖窑子、偷女人鞋,再加上帮人打官司夺寡妇的产业,你作得够份了!”那老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可不gān了:“你……你诬人清白!你是个贼道士……”同桌的几个人连忙劝他,拉拉扯扯之间,—件东西从他袖子里面掉了出来。好事的人们捡起一看,呀,除了一张状纸之外,果然还有一双不足三寸的绣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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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回 贾道长当众弄机巧 张相国夤夜议朝局
老秀才当众出丑,被大家搜出了证据,羞得他满面通红,没了立足之地。在当时那个社会里,讲究的是读书人要一心读书,寻花问柳已经是受人耻笑的事了,这老头子还出入公门帮人家打官司,那就更让人看不起了。那老秀才被人拿住了证据,状纸也不捡了,绣鞋也不要了,顾不得丢人现眼,爬起身来láng狈而逃。
贾士芳啐了他一口,又左顾右盼地向在座的人问:“还有谁不服气?站出来公开说,不要在心里头嘀嘀咕咕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中的馒头团弄着,面屑纷纷落下,又用口一chuī,只听“当嘟”一声响,撒在桌上六个银角子。他傲慢地看着惊奇万分的人们说,“这不是偷的,乃是我在沙河店里与人猜枚玩,赢了几位江湖好汉的。当时扔在了河里,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够不够?要不够我就再来点。”说着,用手向空中一抓,又是一枚银角子掉在桌上。
墙角处有个年轻人看得呆住了,他走上前来说:“贾神仙,你真了不起。假如你能当众把今科的考题说出来,在座的一定得感谢你。”
贾士芳笑着说,“今科的考题我当然知道,可泄露出去是要犯律条的。其实考上考不上,全在自己,该考上的,用不着猜题;不该考上的,我就是说了也没用。就像你,我就敢说你四十岁之前与功名无望。过了四十岁再来考,或者能中个副榜。你这一生,也就这么大的前程了。”
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挤上来,胆怯地问:“我呢……”
贾士芳仍然笑着,却不屑地对他说:“你明天一早,到厕所里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绂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审视着这位“神仙”。自己身为今科主考,尚且不知道考题是什么,他怎么能大言不惭地公然在众人面前胡说,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说了出来,这也太“神”了!可是,刚才他在馒头里取银子,揭露那老秀才的隐私这两件事,又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到底真的是神仙,还是在玩弄玄虚呢?他忽然来了兴致,走上前来笑着说:“贾道长,我不是不信你,你说得也太玄了。空中取银,是街头上卖艺的人都能办到的;揭穿别人稳私,只要两人事先做好了手脚也不难。乡试的题目是由礼部出了,奉旨照准,然后密封发到各省学宫里的,你怎么全都知道?这就未免有点令人生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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