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东来的旗主们,来到京城大内,都不是第一次。勒布托年纪比别人都大得多,进宫更是许多回了,但那都是康熙在世时的事。老皇帝年高勤倦,不喜欢铺张,更不喜欢搞这样大规模的朝会。他们来见皇上,康熙或赏茶赐饭,或亲切jiāo谈,都是在小场合里,也都是像家人一样地随和。今天,他们又来到这里,心qíng却是大不相同了。从金水桥一路走过去,眼睛都不够用了。放眼四望,处处都显示着庄重,也处处都显示着威严,再加上那在头顶上漂散着的紫光流雾,更给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几个王爷一路走一路感慨万分:什么位极人臣的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的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你原来的一切,全都得消失gān净!
乾清门终于到了,太监高无庸上前来一声宣呼:“请王爷们暂时留步!”王爷们全是一惊,有的几乎又要跪下了。幸好,允祥喝了碗参汤,也有了点jīng神,忙出来说:“不必在这里停留,礼部已经准备好了——请,三哥;请,十六弟;请,八哥……”他竟然打起十二分的jīng神,与这些王爷们握手寒喧,又亲自把他们送到宽大敞亮的乾清宫里,领着他们来到雍正皇帝的须弥座东侧跪下。这时,东来的这些王爷们心中的不平之气,才算消了。他们偷眼观瞧,见御座旁边还留着一长排十多个茶几小椅,料想,那一定是给他们留好了的座位,这才定下心来,觉得皇上这安排还算真是没说的。
此刻,大殿里的官员们越来越多,但人人肃穆庄严,没有一点声音。不大会儿,只见西暖阁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一个太监走出门来,“啪啪啪”地甩了三下静鞭,殿外廊沿下站着的供奉们一齐奏起了鼓乐。在huáng钟大吕,瑟筝笙篁声中,雍正皇帝从西暖阁门跨步走了出来,向着殿中央的御座走去。允祥、允祉、弘时、方苞、张廷玉、鄂尔泰等人也跟着出来,鱼贯而行,呵着腰趋步走到屏风前,又依着次序跪了下去。雍正皇帝从众人的面前走过,从东来诸王的面前走过,也从几百名大小官员的身旁走过,走上了那雕龙huáng袱面的天下第一座上,并在它上边坐了下来,以他那至高无上的尊严和权威,鸟瞰着下边的臣子和他的兄弟们。从康熙四十六年算起,这九个弟兄已经斗了快二十年了。人人机关算尽,个个呕心沥血,结果是败的败,死的死,疯的疯。上天将这个位子jiāo他的手里,岂是容易的吗?到如今,他已是登极五年了。五年来,又有多少人,多少事,在让他终日忧心忡忡啊!从五更到半夜,他有过一刻的清闲吗?他有过一丝的欢乐吗?但今天,他确实是高兴了。也许只有在这个非常的时刻,他才真正体验到了当皇帝的滋味。长时期积在他心头的困倦、疲劳、沮丧和郁闷,都随着这悠扬的鼓乐声消散开了。
弘时走上前来高喊一声:“乐止!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满殿的臣子三番扬尘舞拜,“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高遏云天。
雍正含着微微的笑意,双手平伸着示意大家免礼,又对亲王们说:“各位亲王和九贝勒,赐坐;军机处王大臣赐坐!”说话间,他眼风向下一扫,忽然又说:“朱轼大学士,您是当过朕的师傅的人,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请您也到这边来坐。”
朱轼似乎是被这突然而来的幸运闹蒙了,他还在犹豫着,可是,雍正皇上已经走下御座来,搀抚着这位老人坐到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当雍正重又回到御座上时,听到了大殿里一片啧啧的称赞声。
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气用铿锵有力的声调说:“元旦刚过不久,就让大家重新来到这里,是有几件重要的国策要与众臣工共商。现在已是雍正六年了,从今年起,要在普天之下推行雍正新政,要刷新吏治,要均平赋税。还要沿着圣祖开创的文治武功,弘扬我大清的祖宗圣德,振数百年之颓风,造一代盛极之世。”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dàng着。他长篇宏论,侃侃而谈,讲得不慌不忙,也讲得淋漓尽至。
坐在允祥身边的十四爷允禵,今天心里头真是百味俱全。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上天竟会让这个琐碎、刻薄而又事事计较的人当上皇帝!再想到被他夺走的乔引娣,他心里更如刀剜一样的难受。但他又想到,三哥这些天来劝他要静观待变的那些话。三哥说,看来,老八是一定要有所行动了。他这次召诸王进京,就是要破釜沉舟,恢复八王议政制度。三哥劝允禵要谨慎一些,宁作渔翁,也不为鹅蚌。允禵听了三哥的话,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等着八哥出来发难!
雍正还在上边不停地说着:“刚才说的都是政务上的事qíng,政务上大家都出了大力。就像鄂尔泰、李卫和田文镜他们,不避嫌怨,推行朕的新政,集‘公忠’于一身,更是卓有功效。朕以为他们三人,堪称雍朝的三大模范。奉天的诸位王爷也参加了今天的朝会,等这里一完,朕就要和你们共商旗务和旗政的事。你们今天来,无非是听听而已。其他的官员们若有什么要说的话,只管大胆说出来。言者无罪,朕相信自己还是能听得进去忠言的。就是说错了,也不会获罪,因为你是在朝会上说的嘛。假如现在不说,专门等到会后去到处散布流言蜚语,那朕可就要以欺君之罪来办他了。”
没有人说话,殿堂里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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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回 闹金殿王爷撕破脸 抗权贵小吏进直言
雍正见他们全都一言不发,他正要再说话,可就在这时,忽然从班部里闪出一个人来,大声地说:“臣有本要启奏万岁!”
大殿上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啊,谁这样大胆,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作这种仗马之鸣?
雍正向下看了看,问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臣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你有什么事要奏呀?”雍正和蔼可亲地问。
“臣要参奏田文镜,他是jian佞小人,不是模范总督!”
允禩刚才一听雍正说王爷们‘只是听听而已’,已经准备要打退堂鼓了。现在听到有人出来发难,而且这个人还不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勒丰,他的劲头又来了。好,陈学海真是个好样的,他敢带这个头,就会有人附和。看吧,好戏就要开场了!
陈学海公然声称要参奏田文镜,让雍正皇帝感到意外,也觉得为难。他平静而又微带压力地说:“好,你敢参奏田文镜,很好嘛!不过你且等一下,等朕把话说完你再参他也不迟。朕刚才已经说过了,如今是雍正新政要付诸实施的时候。举凡文武大臣,都应该一心一德,同心协力地办好差使,促使新政能顺利推行。朕早在即位之初,就颁布了诏旨,也曾多次面谕诸王和大臣们,要以‘朋党’为戒。朕曾经亲自书写了‘朋党论’,以警世人。圣祖皇帝在世时,就再三训诲群臣:要顾大局,顾社稷,不要互相攻讦,更不要结党。今日旧话重提,就是因为朋党之风还远远没有除尽!有的人,看到是自己一党的,不管他gān了什么都要出面维护;而只要他不是一党的,哪怕他gān得再好,也要群起而攻之。这样一来,岂不是把臣工吏员的升降荣rǔ和‘朋党’连在一起了吗?如此下去,君父呢?国法呢?民心呢?社稷呢?一切的一切他们都听而不闻,置之不顾了!所以,朕才一再告诫大家,必须常常自省自问。不要阳奉yīn违,不要欺君罔上,不要悻理违天,更不要肆无忌惮。或许有人会心存侥幸,以‘罪不加众’来自欺欺人。要知道,朕虽然一向宽大为怀,怎奈上头还有天理在呢!朕听你刚才所言,指的是田文镜的私德。朕问的是国政大计,在这方面,你有什么看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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