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那有时效,每一天,你的敌人都在长城以外,广漠无边的大糙原上集结,在向你靠近……
公元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宋朝远征军开始攻城。数十万人不分昼夜,不计生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是用自己的血ròu之躯去冲击巍峨耸峙的幽州城墙。
有什么办法呢?宋军是轻装简行,一路急行军,翻越太行山而来的,他们没办法携带任何的重型攻城武器,甚至环顾四周,在幽州城外,也没有太原城边的汾河那样的大水系,注定了没有任何的外力可以借助。他们能做的,除了像疯子一样去爬城墙之外,就只有在城墙的下面打dòng。
这是个技术活儿,他们先顶着枪林箭雨钻到城墙底下,然后就开始打dòng,一直往下挖,但是并不是要一直挖进城。那样就死定了。试想dòng口能有多大?你能几百个人一起冲出去吗?外面只要守着几杆长枪,大家就都得变成ròu串。
墙,不是那样拆的。要做的是一直挖到地基底下,然后在dòng顶上用木桩支撑木板,人都撤出来,再放把火把里面的木料都烧了,之后,至少在理论上没有承重的城墙就会轰然而倒。
就为了这点理论上的可能,宋军把幽州城团团围困,达到了“围城三匝,xué地而进”的程度。这时候有人会说,赵光义把事做糟了,你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放在幽州城下,所谓“围城打援”嘛。你得把人分开,放出一部分在四周游弋,时刻戒备才对。
但是很遗憾,这种说法是事后诸葛亮。当时的qíng况是怎样的?辽国没人来应援,你打什么?难道要分出去十几万人去四面布防,时刻等待吗?笑话,赵光义的战略初衷就是要占领幽州城,尽快地拿下它,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和进一步北伐的根据地,怎能为连影子都还没见着的敌人就自我削弱攻坚力量?!
要说他的失误,那是在“围城三匝”上。
这是摆明了不给城里任何人活路,势态很明显,你们就放宽了心吧,都等着死在城里头!这才是兵家大忌,回想一下当年郭威拿下李守贞的河中城用的是什么办法?通过整整一年的消耗之后,郭威还只是三面围城,放出一条生路给城里人。
这一条生路不仅会摧垮抵抗者死拼的意志,同时也是攻城者自己的胜利之路。可是这时的赵光义却把自己的对手往死路里bī,qiáng迫对方跟自己拼命。
攻击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其间也有所收获。幽州城里有人支持不住了,契丹的铁林都指挥使李札勒存带着两百个部下逾城出降,随后幽州城的神武厅直部队共四百人也出降,时间到了七月份,幽州城下的攻势达到了空前的qiáng度,周边的契丹人先崩溃了,辽国建雄军节度使顺州刘延素主动投降。
这样的震dàng也迅速地传到了漠北糙原的深处。《辽史》记载,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贤正在打猎,听到消息后马上升帐议事。群臣讨论,最后的结果非常惊人,不是怎样去救援燕云,而是要怎样保证漠北王庭的安全。
因为他们的决定是——放弃幽州,退兵守松亭(今河北宽城西南)、虎北口(今密云东北)。
松亭、虎北口,这两点都在长城线上。很明显,契丹人不仅已经对幽州绝望了,甚至都打好了背靠长城,来阻止宋军进一步地北伐的预算。一切就像他们事后的记载:“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辽亦岌岌乎殆哉!”
但是别忙,建国已经六十三年的契丹的确不像最初时那样的生猛凌厉了,可是全族危难,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只不过这个人并不能让人信服,因为他本是个文官——大惕隐司(掌管皇族政教事物)的长官,惕隐耶律休哥。
他的意见是,不管退守还是赴援,从根本上看都是与宋军接战,那么为什么要退呢?要战,就只在幽州城下战!但是这也要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幽州一定要挺到他带兵杀到为止。不然,就会主客易位,换成宋军在幽州城里以逸待劳,等着千里奔袭,变成qiáng弩之末的契丹人送上门来!
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底,一切的胜负契机都凝结在一个人的身上——幽州留守韩德让。只要韩德让能挺住,契丹人就能保住这一线的生机。如果他先倒了,那么幽州的陷落,就会带动整个燕云地区一起倒向汉人。
那样东亚的格局就会重新规划,契丹人彻底返祖,倒退回三十二年前,他们仍旧不过是糙原上的一片飘浮的落叶,有被风chuī起来的时候,也必然会极快地落下去,成为下一个匈奴、突厥、回鹘……耶律休哥率军昼夜兼程奔驰在糙原上,他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韩德让能多挺一会儿,再多挺一会儿。
韩德让……这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他的出现绝对是个偶然。幽州,本是他父亲的责区,他只是暂时代理,适逢其会而已。
这就是命运。燕云之役,是一个让qiáng者成名的特殊时机。一些在此之前默默无闻的名字,经过了这半个月炼狱一般的考验后,变得威名震慑大地,成了决定历史进程的大人物。
韩德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的六月二十五日之后,幽州城外沿三十六里,敌军有数十万人,平均每一里的城墙都可以分配给万人之众去摧毁,人都挤不下了,得围成三圈。并且这还不是最危险的。
危险的是人心。赵光义四面围城,不给一点活路,这让城里人又惊又怕,但是更狠的却是宋军开始了招降(宋兵围城,招胁甚急)。又打又拉,不说城里面那么多的汉人,就连契丹族的军人都叛逃了六百多个。“人怀二心”,这是《辽史》事后对当时的注解。
人心如此,战局同样绝望。首先,辽国自建国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被围困攻城的事。可以说辽人并不习惯防守,不仅没那个技巧,要命的是更没那个心理素质。几十万敌人日夜不停,四面围攻,你站在城头上往下看那是什么qíng景?
你不怕吗?!
可这也并不是最恐怖的,幽州城坚墙厚,兵甲充足,契丹人已经苦心经营了近四十年,无论如何在军备方面都不会比太原城差,但是想一下太原城被围攻时,里面的人心qíng是怎样的?他们舒畅,因为他们都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他们的。
契丹一定会出兵……可是现在谁来救幽州?!
糙原深处的漠北王廷吗?茫茫大地,你站得高点使劲望吧,小心望瞎了眼睛,也看不见援兵的影子;靠旁边的耶律斜轸、耶律沙?提到他们,就没法猜测当时韩德让的心qíng了,他是痛恨还是绝望?又或者是心有灵犀地理解?
没法考证,反正这两位手握重兵的耶律们连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的抵近骚扰一下宋军,稍微减低些幽州城防的压力都没有。
他们远远观望,任由韩德让和幽州城自生自灭,直到公元九七九年七月六日这一天。
这一天是所有人的命运日。
在这一天之前,幽州城内外,甚至整个燕云地区,不论是宋朝人,还是契丹人,都已经把自己压榨到了极限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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