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章惇先生、苏轼先生。
这两位大佬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事件里不断地闹出幺娥子,把神宗气得一愣一愣的。先说章惇,这位神宗年间最猛最狠的男人挑刺时也挑在了最敏感的时期里。
五路征西夏没能达到目的,坏事就坏在了后勤上,粮食、棉衣、箭镞等都没能及时运到前线。事发后神宗怒不可遏,决心一定要找到最直接的责任人。就算时过境迁没法补救战事,也得杀了这混账泄了这口恶气。
但是在宋朝当了皇帝,也没法活得随心所yù。想想开国之祖赵匡胤想要个手工编织的竹篮子都得层层把关等两三个月,杀个官员得走怎样的程序?
神宗想了想,特事特办,他亲自写了个御批,下令中书省以最快速度处斩某漕运官。
第二天,宰相蔡确、王珪率领百官上朝,他第一时间问:朕昨天御批的事,都做好了吗?
蔡确老神在在,回答——今天正要和陛下说这件事。
神宗立即满脑门的黑线,看见没,果然又啰唆。
——又有何疑?
——祖宗以来,国家没杀过士人,您不想开这个先河吧?
神宗郁闷,不是吧,杀个有罪的小官也要抬出太祖太宗等老爷子压俺?可是……祖宗的话是真理,没法不听的。
于是他退了一步——不能杀,那就把他刺面流放到偏远山区去。
蔡确犹豫,皇帝在让步,是不是臣子更得有风度?正在想,突然间章惇站了出来,说了句话——刺面啊……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此人。
神宗一时间很惊喜,爱卿赞同朕吗?你太可爱了。但转念一想就发觉不对头,qiáng悍的公务员章惇先生除了对王安石之外没对什么人露过好脸,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
——卿何出此言?神宗问。
——士可杀不可rǔ!
神宗大怒,原来是这样,成心顶我!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么jīng密、庞大的西征毁在了无能的后勤小官身上,难道没有罪吗?
他声色俱厉,叫道——朕快意事一件也不得做!
换到任何朝代,对面的大臣们都得跪下磕头了,可是站在神宗面前的宋朝官儿们个个无动于衷,尤其是章惇,此人不紧不慢地又回了一句。
——这样的快意事,不做也罢。
神宗彻底被撅得没话说了。
再说苏轼,坡仙大人在元丰年间完成了一生的蜕变,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在那之前,他只是个脑子超灵、读书超多、记忆力无比好、qíng感很杂乱的小伙子,蜕变之后,他才变成了名垂千古的苏东坡。
是一次锥心之痛和两次严重欠扁的猪头行为,让他进化成功的。
在那次痛苦之前,苏轼连个三流的诗人都算不上,看看他写的那些狗屁诗吧,怎么看怎么让人烦。比如《初发嘉州》。
——朝发鼓阗阗,西风猫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dàng造平川。野市有禅容,钓台寻暮烟。町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标准的记叙文,标准的六副对联组成了一首没咸盐的所谓诗。这一水平的东西在中国五千年历史里就是些地摊货,随便扔进明清诗人的集子里都找不出来。它最致命的毛病就是立意太水了。
整首诗里除了“佛脚”二字能确定在乐山大佛之外,其余所有的意境和文字,都可以任意安在中国各条水道上。可以说是在长江上坐船,也可以说是在珠江上坐船,也可以说是在huáng河、辽河任意一条河上坐船。
但是这场痛苦过后,苏轼突然间蜕变,成了一条遨游八表无所羁绊的苍龙,俯视人间无数诗人,独立一方天空。
那是在宋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正月二十日的夜晚,苏轼在梦中忽然回到了眉山老家,故院厅台,归来无恙,他突然看到了自己死去了整整10年的结发妻子。
——王弗。
心灵剧痛,醒来后泪流满面,一首没有任何雕饰的词自动浮上了水面——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苏轼的各大代表作如泉涌般出现。同年,苏轼在密州写下了另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
这首词的意义比上一首更加重大,是东坡一生奠定词xing的作品。如果他一直沉浸于追悼亡妻的痛苦里,那么就算再真挚深邃,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也只是在婉约伤感的旧体词老路上走得更远而已。
而“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huáng,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风尘。为报倾城随太守,亲she虎,看孙郎。酒酣胸袒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份,西北望,she天láng”一出,苏轼开创了自己的时代。
宋词豪放一宗,自苏轼始。从此,词这种起源于小调弹词的市井级出身的艺术,上升到了与唐诗并存的地位。
天才一旦爆发,就再也无法遏制。第二年,宋熙宁九年的中秋佳节,中国历史上最经典最成功的一首《水调歌头》出世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苏轼正式成为一代词宗大家,地位无法撼动。
以上是中华民族的幸事,她有这样一位超级天才的儿子,他的才qíng、激qíng、哀伤、苦郁,每一种心境转变感悟,都成为中国人永恒的心灵映she,甚至会影响民族的xing格。比如他为什么会变成了“坡仙”。
但是才qíng归才qíng,苏轼的正当职业还是国家的公务员,有了这个身份,一般来说衣食无忧,社会地位很高。可是相应地就要有些约束。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乱讲话。语言文字是思想的具化,代表了一个人的政治观点,搞不好就会犯错误的。
苏轼不在乎这些,他有句名言,是对弟弟苏辙说的。说他有话不说出来,就像是吃饭时看见碗里有苍蝇,必须得吐出来。
那就可劲地吐。
他一边儿“十年生死两茫茫”,一边儿“左牵huáng,右擎苍”,还不忘“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一边儿也随手写了些小诗。比如他看见田里庄稼长得不好,嗯,这是青苗法害的,可以写诗咏叹一下;看到辖区里百姓饭桌上的菜太淡,嗯,这是市易法太过分,必须写诗谴责一下。
总而言之,他一以贯之地反对新法,并且不遗余力地坚持着。
其实这也没什么,宋朝言论自由,他身为大臣说什么都可以,何况绝大多数时候皇帝还鼓励大臣议论朝政。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他jiāo错了一个朋友,写错了一首长篇叙事诗。
这首诗记叙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堪称宋朝版的《妈妈再爱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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