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高滔滔因为苏轼的事和言官们较量了之后,大殿就变成了菜市场,太皇太后和言官们隔着一片竹帘互相指责,高一声低一声,谁也不服谁,哪怕是宰相吕公著、名臣范纯仁这种等级的人来劝架都没用。高滔滔实在是快气疯了,怎么就掐不死这两三只小蚂蚁呢?!
就在她濒临bào走,快要失控时,王岩叟等人突然间消失了,这伙无法无天又臭又硬的家伙没有任何征兆,闪到了一边去,再不说话。高滔滔松了口气,终于还是她赢了,就算再难苏轼还是保下来了。哼,臣子就是臣子,怎么可能较量得过她呢?
这种快乐没保持多久,很快她就会知道王岩叟和他的同志们有多大的能量,苏轼的事对他们来说真是不值一提。甚至他们这时候闪开,也是有预谋的,争吵的重心转移了,另一位牛人登场,实在没必要搅局。
圣人程颐耐不住寂寞,他有了新表现。
在不久前把小皇帝三番五次地调教之后,程颐的教育范围扩大了。先是四朝老臣、活化石级别的人物文彦博成了典型。文大佬这时89岁了,这个数字在古代是个恐怖的存在,一般来说这种年纪都可以去冒充神仙了,俺长生不死。
可文彦博发挥余热,放着洛阳的超级大宅不享受,坚持陪在小皇帝身边。他是真正的守礼伴君,以快90岁的高龄,只要小皇帝出现,他必定躬身站立一丝不苟。时间长了,程颐的麻烦就来了。
因为圣人很自尊,在给学生讲课时,永远都是坐着……当有人问他,文彦博以四朝元老身份都要站着时,你坐着合适吗?
程颐有自己的解释——他是四朝元老,必须得恭敬;我是个布衣百姓,不自重些,谁会把我当盘菜?
以此理论,文彦博实在该吐血。元老的恭敬,在程颐看来是种自保的手段,是向皇帝表现臣服。那么随意一些,甚至qiáng硬一些的,都要去死了?宋朝有那么黑暗吗?而老师的尊严,是由摆架子摆出来的,qiáng迫别人不得不尊重的。
那么他的才学呢,孔孟之道的新解,不正是请他来当老师的根本吗?在他心里,这些竟然都没什么分量,都没法给他带来自信,他得去另找办法硬充身份,才能自尊。
他所坚持的理学信念是什么?
听到这番话,很多人都摇头。一年前程颐和文彦博还在洛阳称兄道弟,这时转眼间就不留qíng面。果然是圣人心海底针,谁也猜不透。
事实上,从这时起到程颐被踢出开封城,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人猜不透。
平心而论,程颐也有他的可取之处,比如说工作认真。他每天准时出勤,到班之后不说笑不打闹严格遵守规章制度。这本是很好的,可要命的是他还有另一条原则。
推己及人。
这四个字说白了就是将心比心,把别人当自己一样对待。大家都是中国人,相信都认可这一条吧,这是传统美德、保持社会良知的标准。但到了程颐的手里,就出大事了。
他真的像要求自己一样去要求别人了。话说开封城里的六月天,热得跟印度的新德里一样,很多人或中暑或伤风或腹泻,皇帝与民同“乐”,小哲宗也得了皮肤病。这实在太难受了,他是皇帝,只要出现必须全套穿戴,想想全身发痒,还罩着隆重的龙袍,这日子还能过吗?
哲宗请假了。
程颐接到消息之后很沉默,他没有带着教材回家,而是走出翰林院,到四处走了走,最后转到了议事大殿。他看到当时国家的主要领导人都在忙碌中,像高太后了、宰相吕公著了,都在处理公事。见到了这一幕,程颐突然间愤怒了,而且瞬间达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
他走到了垂帘前,板起了脸问道:太皇太后,皇上病了您知道吗?
高氏很奇怪:我当然知道。
哦,您知道……既然皇上病了,太皇太后怎么能单独垂帘听政呢?
高滔滔一下子呆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法回答。不管她有多剽悍,怎样以母改子、以祖欺孙,她都不是宋朝的合法主人。所谓垂帘听政,帘后边必须是两个人,她的位置不许超过小皇帝的龙椅。
可是她愤怒,谁规定的理亏就不许生气?在她的心里,这是又跳出来一个挑衅的,程颐,亏你还是司马爱卿推荐的人,居然这样顶撞哀家!很好,看老身怎样nüè待你……正在酝酿qíng绪,程颐已经掉转了枪口。
宰相大人,对,说你呢?吕公著,别看别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吗?
吕公著有点蒙,这里有我的事?
程颐冷冷地盯着他,你知道怎么当宰相吗?宰相手册读过没?皇上生病了没上朝,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失职;知道而不问候,是不忠。你自己说,你是失职呢,还是不忠?
吕公著不说话。
整个大殿没人能说出什么话来。
当天程颐威风凛凛地下殿走了,背后是一片哭笑不得的目光。这人不是热出病了吧,如果高太后要篡位了,像武则天一样杀子灭孙,那么这样搞很正常,大家都会为程颐欢呼鼓掌。真爷们儿,你有种。可是这时宋朝的天下很稳,哲宗根本没危险,你整得像政变一样,有必要吗?
高滔滔知道,至少是有必要往外踢人了。程颐被罢免帝师,降职成侍读,没几天又被贬出京城。圣人的京都生活结束了,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疑团,在学术界、政治界都引起了经久不息的争论。比如说,他真的是推己及人吗?
他坚持真理,一丝不苟,于是也同样要求别人,这才符合他社会道德标杆的身份嘛。这是理学派系的看法。虽然迂腐,但是可爱,一个拒绝腐蚀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只是很奇怪,他在区别自己和文彦博之间的不同时,表现得很个人啊,他很清楚怎样给自己争地位,那时可看不出他和凡人有什么不同。
通过这件事可以看清贯穿宋朝,主导当时华人生活的理学的根本xing质——说一套,做一套。对己宽,对人严,勇于对任何人批判,且批判时不管时间、场合、身份、地点。
在最后这一点上,不用到南宋,北宋这时程颐的学生就完全达标了。贾易,不久前他和朱光庭一起修理苏轼,在修理的过程中他意外地得到了王岩叟等人的大力支持,尽管如此,还是失败了,苏轼躲在高太后的背后逍遥自在。
之后王岩叟一派突然撤退,程颐也被赶出京城,洛党的势力一下子崩盘了。在这种qíng况下,一般来说换谁都会低调做人了吧,比如朱光庭就闪了,可是贾易没有。
他死死地咬住了苏轼,由苏轼咬到苏辙,在二苏之外,重点的打击对象是御史台里的同事吕陶。怎么打击呢?就事论事太小儿科了,他仔细地搜集了一下苏家兄弟身边的四川籍同僚,凑了些人数之后,归纳出一个响亮的名称——“蜀党”。
这个词出现之后,吕陶立即落荒而逃。他主动辞去了言官职位,连京城都不待了,申请调到外地工作。在他想来,这样他所谓的蜀党身份,连带着蜀党是不是存在都不言自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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