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因为受到了神宗皇帝的临终托付,才和官家升殿听政。九年过去了,你们说心里话,我曾经给娘家人什么好处吗?只因为必须做到公正,我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病死了,都没有见到。”说完她流下了眼泪。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她这时说的是实话,流出的是心底里真正酸楚的泪。人之将死,她再没有必要虚伪。
也因为如此,可以看出她真正的问题。头一句话,她给自己正名,之所以垂帘听政,都是神宗安排的,她没有贪恋权位。
可信度有一半。哲宗实在太小了,神宗临死前只能托付老娘,这合qíng合理。但是另一半呢,神宗准许她垂帘听政,只是要她当监护人,谁让她以母改子颠倒乾坤的?难道这也是神宗给她的权力?
更何况哲宗17岁大婚了,她仍然不还政,这仍然是她不贪权?
活见鬼!
至于9年期间对娘家很吝啬,这实在没什么必要。一定要往高处拔的话,她抑制了外戚的实力,避免了汉朝时母党的嚣张。可这是宋朝啊,以前那么多的皇后,见过哪个的娘家出格过?她把这个当政绩,实在应该去买张逻辑卡去充值。
就像她随时可以扮演武则天,只是由于道德太隆重了,才不忍心似的。
她应该做的,是坚持宋朝的传统,对皇室、后族成员大发赏钱,高官大爵钟名鼎食,无穷尽地享受,却不给半点实权。这样既雍容又平安,有必要弄得刻意去压制娘家人,显得自己多清白吗?
说得刻薄些,农村的老太太才讲究这些,女人顾娘家是没教养。最后儿子女儿病了死了不去探望,这让我很无语,实在想不出有任何崇高的地方。翻开宋朝历史,赵光义病重时赵匡胤去探病了,拿起艾火往自己身上炙,试探痛感,让人深切地感受到长兄对幼弟父亲一般的疼爱。
真宗为年老的姑母做寿,像对母亲一样尊重;仁宗给失明的长姐舔眼睛,让整个亲族感动。与这些对比,高滔滔简直是不知所谓。毁掉长子一生业绩、压抑孙子直到临死、儿子女儿病重身为母亲不去看望,种种劣迹加在一起,说她天xing凉薄已经很厚道了吧。
平心想来,她也不是天xing凉薄,她是笨。假定上面她临死前所说的话都是真心的,那么“笨”是她最明显的属xing。
证据是她的眼泪。
把什么都做错了,哪一点都经不起推敲,她本人却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是一种什么jīng神呢?这是超越了凶狠、jian诈、厚黑等传统政客jīng神内核等级之上的超级存在——纯天然。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回首一生,什么都是对的,这样还需要什么jian诈厚黑之类的东西吗?这实在是最可怕的一种人,这种素质像雨点一样砸向大地,无数的人身上都带着这种特质。比如说超级倔的车夫、特别粗bào的店员、比公安局长还牛的看门人、每个男人婚后十年以上的老婆,当然也有超级富翁、国家总统、艺术大师、超级特种兵。
也就是说,能力上有差别,xing格上差不多。在宋朝,两大代表是王安石、高滔滔。
两个极端自信、永不言错的人,他们带领宋朝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造成了截然相反的结果,同时都坚信自己才是最正确的。怎样才能区分他们俩呢?简单,一个聪明,王安石;一个笨,高滔滔。如此而已。
自信与顽固,真的只差一点点啊。
所以做人,不管能力怎样,还是要保持着一些清醒,经常怀疑一下自己。有个圣人不是说过吗,“一日三省吾身”。
高滔滔死于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初三,死时带着很深的忧虑。她仿佛知道死后会发生什么,把之前贬出朝廷的一些重臣召了回来,重新安排到重要岗位。比如苏轼、范纯仁。这是她为保住自己创建的理想社会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障。
关于她,最后一点要说的是她的安葬规格。作为太皇太后,她的墓本应是园陵,可是建成了山陵。那是皇帝才有的资格。她的随葬物使用了纯金,而宋英宗、宋神宗只用了镀金。
她生前一直自我标榜、最自豪的一点,是节俭。
高滔滔死后的一个多月是宋朝近10年以来最安静的日子,没有争斗,没有诬陷,没有黑名单和派系,笼罩在开封城上的政治空气是透明的。
久违的清新宁静终于又出现了,这在仁宗去世之后,已经有近30年没有过了。多么美好的日子,最后还是被旧党人打破了。
吕陶和范祖禹,这两位神仙哥连篇累牍地写了好几篇奏章,表达了他们很着急很焦虑的心qíng,至于原因,只是因为小皇帝太安静了。
吕陶的奏章里说:皇帝你好,这一个多月里你都在想什么呢?估计你啥也想不清,所以我指出两点。一、不管你要起用谁,要做哪些事,都要从国家利益出发去考虑;二、关于伟大的故太皇太后,她是我们完美无瑕的太阳,哪怕陨落了,也不能怀疑她曾有的光辉。我建议你向仁宗皇帝学习,当年刘太后去世后,他下令不许任何人议论天圣年间的是非,保证了朝局的安稳,更维护了刘太后的尊严,同时也造就了仁宗自己的孝子之名。这才是你应该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
奏章送进去了,哲宗继续安静。
吕陶们先是迷惑后是愤怒,这个破小孩儿变坏了,开始不听话了!这还了得?范兄,请你接着上,不服就整服他。
范祖禹刚想出手,局势有了新变化。哲宗颁布了他亲政以来的第一条命令,给六个内侍复官。范祖禹立即抓住了新重点,奏章就拿这件事说起。他说:皇帝你好,你现在亲政一个多月了,天下人都看着你,你没有施行一个善政,没有访察一个贤人,却给身边的太监升官,这会让天下人说你闲话的,能不能注意点?
哲宗仍然保持安静。
范祖禹火了,没回答是吧,我要求追回任命太监的诏书。
哲宗还是安静。
范祖禹决心顶到底,他要求面谏,和皇帝当面说清楚。
这次哲宗同意了,给了范祖禹当面说话的机会。范祖禹不愧是位在斗争中幸存的jīng英分子,见面之后他立即把太监扔到了一边,说起了整个旧党集团达成共识一致关心的问题。
怎样打压新党集团,防备一切有可能出现的危险。
范祖禹发挥自己宋朝公认的唐史第一大家、还活着的人中第一历史大宗师的功力,全面回忆从熙宁变法到元丰改制这十五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论述从王安石到蔡确、章惇每一个变法派高层的jian诈本xing。长篇大论jīng彩纷呈,说了好半天,发现哲宗仍然还是安静。
时间到,他只好告退走人。总不能拎起哲宗的领子,命令皇帝一起高喊变法派该死吧。
消息传开,旧党一片茫然,小皇帝到底在搞什么?这样安静,实在让人心惊ròu跳。不过也很可能什么都没搞,因为他和高太皇太后在世时一样嘛,一、直、很、安、静……安静中有的人变得松懈,有的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闪人。
在斗争中幸存的人都有独特的预感,尤其是那些被斗争的人,比如苏轼,他感觉到危险在一步步地b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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