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说,看到哲宗流泪了。
宰执们面面相觑,知道要做什么了。从初九开始,由章惇主持在京城各处做斋戒祈禳,为哲宗纳福;曾布建议大赦天下,命天下五岳名山祠庙为哲宗祈祷。
开始尽人事、听天命了。
初十那天,大臣们终于见到了宋哲宗。这一天是景灵宫大定殿竣工后安放宋太宗神位的日子,大臣们替哲宗主持完后,以汇报为理由,终于走进了哲宗的寝宫。
福宁殿内,宋哲宗戴着帽子,穿戴整齐地坐在御座上,虽然消瘦但神qíng安宁愉快,他和章惇、曾布jiāo谈了几句,都是些询问病qíng、汇报工作等官面上的话。很快就散了。
这是第一个机会的丧失。
当天晚上,命运给了哲宗、章惇第一次警告。
初十夜,大臣们都没回家,留在皇宫深处,观察等待宋哲宗的病qíng。御药院好几次来通报,说吃药已经没效果,开始使用炙艾。
炙艾是很疼的,可是宋哲宗失去了身体的知觉,直到炙五十壮的时候才感到疼,一感到疼之后立即无法忍受。
他彻夜未眠,早上感觉极其疲倦。这时天亮了,他没有旨意发出,宰执大臣们熬了一夜,开始回家休息。
这是第二个机会的丧失。
身体到了这步田地,稍有理智的人都会为身后事做准备了。他实在应该把章惇留住,几件最重要的事要去做啊。
命运还给了他第三次机会。正月十一日,大臣们又回来了,由曾布率领进入内廷,他们又见到了宋哲宗。史书记载,这时哲宗头戴白色角冠,身披坎肩,拥被坐在chuáng上。
也就是说,他没法像前一天那样穿戴整齐,升座接见了。
他更加的瘦了,脸色憔悴,面色发黑,可仍然清秀镇定。他的呕吐好了些,能说话了,和曾布讨论了下病qíng,问了些祈禳、大赦的事,又散了。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上苍给了他三次挽回命运的机会,这是多么慷慨的奢侈!可他都放弃了,那么就不能再怪别的什么了。
正月十二日,命运日到了,大臣们仍旧留在皇宫里,到五更时分,天将亮未亮时,御药院突然传来了消息,让大臣们快速赶往福宁宫。说哲宗的病qíng急剧恶化,从四更起就在急救了,这时非常危险。
等他们赶到福宁宫时,发现宫门垂下了一道帘子,这是一道天堑,任何外臣都无法越过——宫里有皇后或者皇太后。
章惇、曾布等人的心都凉了,这意味着他们无论怎样都没法再见到宋哲宗了。而皇储是谁还没有确定,这是最重要的事,他们没法cha手,连宋哲宗最后的遗言是什么都没法亲耳听到!
在那片竹帘的另一面,福宁宫内部,一个老妇人终于现身了——向太后,之前她一直藏在皇宫的深处,不管宋哲宗得病也好、病重也好、见人也好、病危也好,她都忍住了,绝不露面。
直到这时宋哲宗奄奄一息眼看要死时,她才突然出现。时机的把握像前面挽回追废高滔滔的诏书时一样地准确、及时!
帘幕内的福宁宫,哲宗躺在chuáng上呼吸微弱、盗汗不止,这样子落在向太后的眼里一点都不出奇,更不可怕。在她的一生里,至少见过三个这样重病至死的人了。
宋英宗、宋神宗、高滔滔。
这三个人是她的公公、儿子、婆婆,身为儿媳和母亲,她全程目睹了死亡的转变,到今天她能准确地把握住哲宗生命的流失。直到这时,她仍然保持着沉默。
最后的关头还没有到来,还有最后一关没有通过。
很快,她等的人来了。哲宗的生母朱太妃一路痛哭,赶了过来。到这一步,她才赶过来!明显地晚了,哲宗眼神涣散,还能认出这是母亲,他想说什么,可是身体不受控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朱太妃痛不yù生,号哭着扑向了哲宗,她在病chuáng上抱住了儿子。
生离死别,人间惨剧,在他们的身后,向太后仍然冷冷地看着,仔细观察。到这时,她终于确定宋哲宗彻底失去了表达能力。
向太后突然拉住朱太妃,把她从哲宗的身上扯起来,拉到一边,说:“他已说于我了。”
他……他说什么了?
悲痛中的朱太妃很懵懂,她快哭傻了,儿子刚才说什么了?说给向太后听了?自己听漏了?很多疑问中,她条件反she一样地问,仍然没意识到危险。
向太后很庄严,一字一顿地说:“让我立端王。”
这五个字像耳光一样把朱太妃劈醒了,端王,是赵佶,神宗的第十一子,生母陈氏。平时很乖巧,对朱太妃很尊敬,可在这时突然间立他当皇帝,这简直不可思议。
朱太妃不止宋哲宗这一个儿子,她还有另外一个!简王赵似,就算哲宗无子,兄终弟及,也轮不到别人,只能是赵似才对!
可是这时向老太婆以太后的身份说,刚才宋哲宗对她亲口说的,要立赵佶做皇帝。
什么叫后悔莫及呢?前些天当断不断,章惇把写好的诏书送给哲宗,哲宗不同意,结果高滔滔没废成,连带着向太后也保住了。
现在哲宗眼睁睁地看着、听着向氏在他面前捣鬼,却说不出话,更没法阻止。
哲宗,后悔否?
前些天一路狂奔,跑向儿子阻止诏书成立,现在被向氏欺压,另一个亲生儿子即位的希望立即渺茫。
朱太妃,后悔否?
历史没有记载他们的心qíng,所以不能乱猜,只能从结果上去看。事qíng是很惊人的,在亲身经历这种赤luǒluǒ的谎言,以太后之尊来骗人的把戏之后,朱太妃没有愤怒,没有想办法挽回,而是愣了一下,接着低下头转身就跑了。
就连奄奄一息马上就死的儿子都扔下不管,跑了。
她为什么要跑呢?也简单,联系前面她被长时间欺压,却转而为欺压她的人说话这一点来看,她就是个根深蒂固不可救药型的受nüè狂。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决定了她只是社会规范的遵守者,哪怕被冤枉、被欺负,也习惯了忍受。
只有贵族,只有规范的制定者,才不遵守规范。如向太后。
这女人目送着敌人跑远,再转回目光盯着宋哲宗咽下最后一口气,转身发布了一系列命令。令,殿外的宰执大臣们觐见;令,所有皇子进宫;令,为大行皇帝小殓。
最重要的事是第一项,她很清楚,大臣里有刺儿头,掌权的新法集团一贯和她作对,尤其是章惇。她想做点什么,必须得和这人较量一番。
见面时,向氏第一时间哭了,她边哭边说,国家不幸,大行皇帝无嗣,要立谁当皇帝,得早做决定啊。
章惇厉声回答,当立大行皇帝的同母弟简王赵似。
他是首相,有权力第一个回答。他有胆量,连第一老太婆高滔滔都敢废除,何况这个次等货色。由谁掌权太重要了,不是哲宗,怎么有新法集团的复兴,所以这个皇位,必须落在赵似的头上,只有这样才能杜绝旧党复辟。
向氏很稳,她抛出了一个看似绝对正大光明的理由——“老身无子,诸王皆神宗庶子。”多博大,我没儿子,所以谁也不偏向,所以什么同母不同母的,根本不是即位的首选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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