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翰请赵佶作过诗,连带着称赞了名闻于世的瘦金体书法。这是赞扬还是奚落?都不重要。身为囚徒奴才,有什么能耐就要尽什么努力。他的才艺和完颜宗翰的称赞,很像是高超的戏子们唱了个花腔,下面的主人们给了点掌声。
这样的事很多,一一说来没甚意趣。相比之下,有件小事更能体现赵佶此时的心境。当国都残破、万事衰败时,有人向他汇报,说外城破了,他淡然;百姓贫寒,深冬季节冻饿至死,他淡然;某某人叛变,助纣为nüè,如范琼等人,他淡然;某某人尽忠,死于金人刀斧之下,他淡然;他的子孙都成了俘虏,男人为奴、女人为娼,成了敌军的玩物,他仍然淡然。
直到说到他的珍玩被金军搬空时……他突然面色惨然,痛不yù生。
这还是个人吗?
这种心境很适合一个囚徒的生活,只要皮鞭不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他是不会疼的。赵佶在押解的路上很从容,哪怕他的亲族中的男人们冻死饿死,他也无动于衷;女人们被金军随意侮rǔ,他也视若无睹。
当时,真应该塞给他一支笔、几张纸。在这种心态下,他应该能完成几幅魔幻现实主义大作吧。
赵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从起解那天起,就被迫换上了一袭青衣,头戴毡笠,骑一匹黑马,跟着囚徒大队往北方走。从外形上,谁也看不出他是一位皇帝。这还是白天,到了傍晚安营扎寨时,他和祁王赵莘、太子赵湛等亲贵们被集中到一个小帐篷里,捆上手脚,整夜监禁。
奇耻大rǔ,忍无可忍!在极度煎熬中,赵桓悲愤难抑,他仰天号泣,刚刚有点状态,一阵呵斥声突然传来,把他吓呆了。
天子之尊,万乘之上,沦落到这步田地……因为号叫,他在白天也被捆在了马背上。就这样,年轻的钦宗从开封到郑州,由巩县渡huáng河,抵云中,再到燕山,住进了愍忠寺。七月十二日,他到了昊天寺,意外见到了父亲赵佶。
时隔百日,恍如隔世,两人抱头痛哭,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惜委屈还没到呢,押解的路途无比漫长,直到第二年八月,他们才到达目的地金上京。
在这里,他们被剥去袍服,拜金朝祖庙,行献俘之礼。之后,完颜吴乞买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桓为重昏侯,将他们的后妃三百余人发往浣衣院,给金人洗衣服,实则是官jì。其余的妇女直接配给金军当xing奴隶。男人们则被派到冰天雪地的极北之地服苦役。
多年以后,很多人凄惨地死去,连赵佶都无法忍受折磨。在某个深夜里,他把衣服剪成条,结成绳,准备悬梁自尽。可是,他被赵桓发现了,救了下来。
赵桓,他太年轻了,被俘时仅有二十七岁,以后大部分时间都要忍受这无边的痛苦。有多苦呢?很多年以后,他的妹妹嫁给金国宗室人员,生了个儿子,这是功劳。金国特许他们兄妹见面,并且赏给赵桓几匹普通的帛布,赵桓竟然“喜惊jiāo至,恩赉非常”,因为他已经穷困潦倒,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了。
被俘的人很多,除了这两位皇帝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四个男人需要我们关注。两位女士的名字以后会随着时事的浮沉而出现,这时尚早。四个男人分别是: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
这四个人是金国重点关注的对象,不是职务太高,比如何、孙;就是表现太好,比如张、秦。金国铁了心要把他们带到北方来,就近看管。就连张邦昌在离别前,亲自写信要求留下这几个人,金国都没答应。
何栗跟着大队人马往前走,经历了一切,到达金上京之后绝食而死。看结果,似乎很刚烈,义不屈节,宁可一死。但是细思量,他为何到了目的地才死,而且是绝食。一路上雨雪jiāo加,如果他不努力挣扎的话,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怎么能熬到终点站呢?
不可思议。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比如前首相大人唐恪。唐恪骑着马逃出开封外城墙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日子。城内事变之后,他在废宋立楚时跳了出来,抢在很多人、比如范琼之前,在推戴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服毒自杀了。
还讲理吗?
总得给个理由吧,你已经叛变宋朝了,大楚国等着你服务呢,怎么会突然间去寻死呢?这让俺很费解!
孙傅死在何栗之后,到达金上京之后,又过了一年多,他死了。史料里没说他的死因,应该不是绝食之类的自杀。他是主动赴金的,想尽自己最后的力量保护皇太子赵湛。他之所以会死,应该是身心疲惫,无力支撑了吧。
张叔夜死得最早,离开开封城之后,他就不再吃饭,一直躺在车里,每天只喝一点水。直到有一天,驾车的人对他说,到界沟了。
就是当年宋、辽之间的界沟——白沟。
张叔夜突然站了起来,向四周张望,这是国界,他所要保护的人要离开国境了,从这一刻起,他的皇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俘虏,再没有半点可能改变的机会……他失去了所有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
第二天,张叔夜死了,时年六十二岁。
秦桧是囚徒中的名人,他官职高,被俘时是言官之首;他名节高,明知事不可为,仍然为赵宋力争。如果不是现在还活着,那么,他的名望和李若水一样高。
李若水保护赵桓的身体、荣誉,秦桧为赵宋江山尽力。
更加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年龄,秦桧这一年三十七岁,堪称年富力qiáng。他的人生刚开始。这样的青葱岁月、锦绣前程,为了国家全都抛弃,还能找出比他更壮烈的人吗?
于是,宋人感动,金人敬佩,谁都高看他一眼,比如赵佶在途中想和完颜宗翰说点事,也要通过他执笔润色。到了金上京之后,他被分配到金国大将完颜挞懒的手下做事,每天抄抄写写,并没有怎么受苦,也不必到冰天雪地里服劳役。
他的寿命很长,故事很多。他的一生充满了疑点和不确定xing。这些都会随着时事的变幻而浮沉,是非真假,只能到哪一步说哪些事儿。
回到大楚国皇帝张邦昌的身上。这段日子,他过得很憋屈。赵家人走了,宋朝却没有消失,他仍然活在以前的环境里,一百七十余年的底蕴,每时每刻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实话实说,他从来没想过要取代赵宋,当什么大楚的开国之君。
他即位的当天,没敢进皇宫,而是从尚书省出发。宋朝三省,门下、尚书都在皇宫外办公,只有中书省设在皇宫内部。他升殿,不敢坐御chuáng,只在御chuáng的西边摆了个小椅子;他办公,不敢用皇帝专用词,将“朕”改为“予”,将“手诏”改为“手书”;他平时不穿龙袍,金人来了才穿上,走了立即脱下来。除了这些细节之外,大事更是一概省掉。
他不在正殿办公,不举行朝廷例会,不出来接见大臣。禁宫大内里所有门户都加锁封批,封条上写着“邦昌谨封”。
这哪是当皇帝,纯粹是个主人外出、看家护院的家丁。
他做完这些,仍然觉得心里没底。不仅他自己心虚,连手下人都拆他的台。怎么拆的,要先说一下金军对开封城的破坏以及对汉人的态度。
52书库推荐浏览: 高天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