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陈康伯、禁军统领杨存中建议先打打看。他们提醒他,至少国内还有几个人是可以期望的。比如李显忠,这是新一代宋将中仅见的敢战者:比如张浚,这位曾经的军事第一人沉沦了二十多年,可一直不断请战,现在可以让他试一下。
二十年,赵构有些恍惚,很多人和事在他脑子里飘来dàng去,一个个人名闪来闪去,他们都死了。还剩下谁?
张浚吗?不,那并不是他要的。赵构想起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二十多年前,正是这个人拉开了最辉煌壮丽的北伐篇章!
刘锜。
这是个已经快被遗忘的名字,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确定他是生是死。这位曾经飞扬勇决、耀武于百万军中的青年,曾经独挡金军,决胜顺昌,置十余块班师金牌于不顾,我行我素、坚持cao守,已经成了往事和传说。
他近二十年来的记录是两任荆南(今湖北江陵)知府、一任潭州(今湖南长沙)知府,之后被秦桧迫害丢官罢职,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视线中。
如今大难临头才想起他,却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赵构的运气非常好,派人去查了一下,回报居然是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刘锜这年已经六十五岁了,重病卧chuáng,饭都没法吃,每天只能喝些稀粥。
赵构沉默了。
沉默之后派人再去一趟,告诉使者什么都不必讲,只要说当前的形势就成。效果是神奇的,刘锜立即挣扎起来,请命领军出征。
时隔二十年,重病缠身、鬓发苍白的刘锜出征了。那一天他没法骑马,只能坐在轿中离开临安。道路两旁是无数焚香列队送行的百姓,他们向上天祈祷这位老将的健康。他们清楚,如果南宋还有救,那么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人。
中兴名将仅存的刘锜。
刘锜渡江,江北已经不可收拾,他刚刚领军进驻清河口(今江苏淮yīn西),金军的大股部队就蜂拥而来,另一边赵构的命令也到了。
令他弃淮守江。
这意味着整个淮河流域都必须得放弃。对此刘锜有心无力,他不是当年那个他了,当年他有八字军、有顺昌城,形势虽然恶劣,但战士qiáng悍,自己正值壮年,一切无可畏惧。可这时金国是倾国之兵,而他……刘锜下令后撤,但要尽量滞缓金军的速度,把能撤过江的军民物资都带过去。
按照这个思路,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扬州,那是江淮地区最繁华的城市,有太多的东西要抢运。
四天后,十月二十三日,刘锜带着庞大的辎重、人口撤向附近最大的长江渡口瓜洲。在他身后,扬州城空了,城外的民居都被灭掉了,城里更是什么都没留下,多出来的是一条条写在墙上的标语:“完颜亮死于此!”
这在当时怎么看都是出于气愤的一点小诅咒,没谁会把它当真。却不料在不久之后,就是这几个字影响了整个南宋的命运。
瓜洲渡口位于扬州古运河下游与长江jiāo汇处,距扬州城约四十里远。这点距离在平时不过是行军半日而已,这时却变得非常遥远,金军的前锋部队已经杀到了身后。来的人是万户长高景山,这个人就是上次在南宋大殿上宣布钦宗死讯的金国使团正使。
这人在江南皇廷上耀武扬威,接着又领兵南下,真是把宋人从上至下都欺侮了一遍。看着是位bào戾牛人了吧,可他心里也非常痛苦。
他觉得自己是女真人立国打仗以来,最憋屈悲摧的一位先锋官。
在人们的常规意识里,完颜亮在金国内部已经杀得满世界全是血,那么对江南会怎样呢?估计会敲骨吸髓、收集人皮当纪念品吧。当他的先锋官,一定要以最快的效率杀得尸山血海才成。
不对。
完颜亮是一位追求完美的làng漫主义豪放型诗人。修宫殿要求极致效果,打仗更要突出品位。他是个进化后的女真人,再不能像从前的爷爷叔叔们那样野蛮粗陋了。他下令此次南征,是一次体现文化的战争,要不烧、不杀、不yín、不抢,要让宋人深切地体会到,做金国的臣子是幸福的。
据记载,有个金军小兵习惯xing地将火把扔进了一户宋人民居,造成了一起小型火灾,导致完颜亮大怒,下令砍头示众。
这么有品位,让高景山qíng何以堪啊!他只好把全部的jīng神都用在了行军上,以空前的速度席卷江淮大地,赶在刘锜抢渡江北百姓过江之前,把宋军追上了。
地点是皂角林(今江苏江都县南三十里)。
这片树林紧挨着扬州古运河。这条河名声显赫,就是那条让隋炀帝倾家dàng产,便宜了后来李唐的京杭大运河的扬州段。
这一段是整个运河体系中最古老、河道相应最窄、植被最茂盛的一段,也可以说是地形最复杂的一段。当天高景山远远地看见一群宋兵望风而逃,他高兴了,这些天玩命地追赶终于有了效果,前有大江后有追兵,看你们往哪儿逃?!
他忽略了他与宋兵之间还隔着些别的东西,那片皂角林,以及林子边上的古运河。
宋兵死命地往那片林子里跑,仿佛进了林子就会安全。高景山兴致勃勃地追,终于在入林之前截住了他们。激战开始,全骑兵的金军先锋团团把宋兵围住,从四面八方往里边砍。从形势上说,这群宋兵死定了,铁定会全军覆灭。
危急中,这支宋军却很反常。
他们没有乱,很一根筋地按原方向挺进,连阵中的主将都弃马和部下们一起向不远处的那片林子里冲,那样子不像是在逃命,而是在攻击,一定要攻进这片林子!
高景山没看出这一点,庞大的金军先锋骑兵也没意识到,结果他们一连犯了两个错误。先是没挡住,让这伙宋军冲了进去;之后又继续不依不饶地追,觉得双方的力量是这样的天差地远,进林子和不进林子没有什么区别。
区别是一大片qiáng劲密集的箭雨!
能she出三石以上重量的宋军神臂弓的箭雨。这种打击是第一代金军战士都无法承受的,在和尚原、仙人关,在各个战场上这都是金军的噩梦。
金军立即调头就跑,按说全是骑兵兵种,想逃的话不是问题,可他们忘了这是在哪儿。古运河沿岸地貌弯曲狭窄,冲进来时可以一窝蜂地前进,想调头,尤其是全军调头往回跑,那就很难了。身后皂角林里的宋军冲了出来,反过来追杀他们。
直到这时高景山才意识到上当了。他是被引诱过来的,这里是一片天然的狙击骑兵的战场!
进了窄胡同的公牛是悲剧的,这支金军骑兵以惨败收场,逃出去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连主将高景山都死在了皂角林外。
战斗结束。说实话,公平地讲,这场战斗在完颜亮侵宋的整个战争中只是一次很小的遭遇战,一片大cháo中的一朵小làng花而已。非得说意义的话,它是开战以来南宋的第一场胜利,能让在恐惧中颤抖的宋廷君臣们稍微好过那么一点点罢了。
就连指挥这场战斗的刘锜本人都没怎么乐观。有什么好激动的,只是给大撤退争取了一点时间。他继续按原计划向江北撤军,同时病qíng加剧,再也没法支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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