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_高天流云【完结】(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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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钓鱼城投降的次月,流亡小朝廷在崖山全体覆灭。这两件事接踵而至,南宋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

  文天祥在这样的局势下被押解进元大都。

  忽必烈的气度横贯胡汉,远不是传统印象中异族酋长的蛮横模样,他下令以上宾之礼接待文天祥。当然,这是有目的的。

  他希望文天祥投降,做他的臣子。

  第一个出场的人是留梦炎。留梦炎,公元1244年的南宋状元,公元1275时做到了南宋首相,看资历他与文天祥是那么的一致,元朝觉得他们会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他们忘了,留梦炎在临安将破时选择了逃跑。

  两人相见,文天祥身着南朝衣冠,面南而坐,意示绝不向元朝屈服。留梦炎则一身元朝高官的服饰,早成了异族的鹰犬。

  文天祥戟指喝骂:“你好歹是一个状元宰相,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留梦炎绝无羞惭,大恨而去。第二个来劝降的人让文天祥痛断肝肠,居然是被降封为瀛国公的宋恭帝。几年过去了,宋恭帝长成了一个小小少年,不知道北地生活是否让他忘记了江南,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那个身份。

  文天祥让宋恭帝坐下,自己面北跪拜,痛哭流涕,连称“圣驾请回”。姓赵的少年人在慌乱局促中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离开。

  这之后,元朝想不出还要由谁来劝文天祥,按级别,总不能把谢道清请出来吧?

  第三个人是元朝的重臣平章政事阿合马。大人物出场声势不凡,加上礼遇期已过,要来硬的了,阿合马直接命令文天祥跪下。

  文天祥冷笑,南朝宰相为何要跪北朝宰相?

  阿合马加倍趾高气扬,问道:“何以至此?”你一个南朝宰相,怎么到我北朝宰相的地盘来了,既然输了土地,那就等同于输了地位。

  文天祥越发傲然:“南朝若是早日用我为相,北人到不了南,南人更不会到北方。”

  阿合马冷笑,提醒文天祥他手握生杀大权。文天祥得其所哉,“亡国之人,要杀便杀!”这正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阿合马悻悻然走开。

  文天祥被关进了土牢里,简陋、肮脏都不足以形容这种囚室。蒙古人的用意非常明显,他们不信以软弱著称的宋人中,变节最多的文人能挺住生活的折磨,尤其是文天祥从前的生活以奢侈舒适著称。

  一个月之后,元朝宰相孛罗提审文天祥,地点定在了元朝军方重地枢密院,陪审的人是崖山海战的元军主帅张弘范。

  困苦之后加以威凌,蒙古人不信文天祥不屈服。

  文天祥见孛罗,长揖不拜。孛罗立即大怒,同样qíng形下,阿合马只是言语调侃,孛罗命令士兵qiáng摁文天祥下跪。

  元朝士兵们“或抑项,或扼其背”,文天祥始终不屈。他昂首高言:“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古帝王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文天祥今日忠于宋,以至于此,愿求早死!”

  孛罗见硬的不行,又自恃汉学功底深厚,可以在言谈中压倒文天祥。他问:“汝谓有兴有废,且问盘古至今日,几帝几王,为我言之。”

  文天祥不屑,这种小儿科问题不值一提:“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吾今日非应博学宏词、神童科,何暇泛论。”

  孛罗更加不屑,直指问题中心:“汝辈弃德祐皇帝,另立二王,这是忠臣所为吗?”

  文天祥正色回应:“德祐失国,不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另立二王,为社稷计,当然是忠。”

  孛罗一笑,满是讥讽:“汝立二王,竟成何功?”

  这一句问得文天祥不由得不悲怆,数年间流离逃战、艰辛苦困,真的是一无所获吗?他黯然自问,很快昂然回答:“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了:“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忍不住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孛罗再没有话说,他建议忽必烈gān脆杀了文天祥,杀得宋人逾千万,多此一个难道很特别,会丢天下不成?可很多人反对,包括张弘范。这个亲手灭亡南宋的人上书忽必烈。加一句,张弘范病了,崖山海战之后这人很快病倒,快死了。

  他说元朝应有新气象,应该与南宋相反,提倡节cao,文天祥越是忠贞,就越要降服他,这会对新国家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至于如何降服,优待、威吓、劝说、困苦都用过了,当此时,似乎只有继续困苦还能有效,于是文天祥被押回到土牢中。从这时起,这座土牢是文天祥两年多时间里的囚室。

  文天祥在这座低矮cháo湿的土牢中备受折磨,每个人都认为他会痛苦,可事实上痛苦与折磨有时并不是一回事。

  某些人的生存信条是:心安乐才能身安乐。

  文天祥用诗歌记录了这段生活,那就是名传千古,也必将传至永恒的《正气歌》。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chuáng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bào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yīn薪爨,助长炎nüè,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bī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余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cao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yīn房阗鬼火,chūn院闭天黑。牛骥同一皂,jī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yīn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哲人日以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文天祥恪守忠义,置个人生死于度外,于困顿斗室中甘之如饴,自觉除死无大事,却不料世间仍有扰乱其心神之事。

  他忽然接到了长女柳娘的信。信中得知,失踪三年多的妻子儿女都承大都城中,被元人禁锢。这封信很明显是暗示他,如果投降,全家安好;不降,后果不可言。文天祥必须要在骨ròu亲qíng与忠义名节之间作出选择,这是何等艰难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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