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四没有理他,挥挥手示意跑堂照办,然后才说:“你也太见外了,套把衣服算得了什么?还要客气!”
听这一说,胡雪岩还能有何表示?丢开此事,谈到他预备第二天就回杭州。郁四还要留他,胡雪岩不肯,两人翻覆争执,没有结果,而跑堂的已把衣服取来了。
“走吧!”郁四说,“时间不早了。你到底哪天动身,回头再说。”
“慢点!”胡雪岩看着那双双梁缎鞋和一身新衣服,摸着脸说,“要剃个头才好,不知道辰光够不够?”
“够,够!你尽管剃!”
于是唤了个剃头担子来,胡雪岩剃头修脸,重新打过辫子,才穿上新袍新鞋,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跑堂的打趣说道:“胡老爷象个新郎官!”
“我呢?”郁四接口问道:“你看我象不象个‘大冰老爷’?”
郁四也是上下簇新,喜气洋洋,很象个吃喜酒的冰人。
跑堂的还不曾接口,又出现了一个衣帽鲜洁,象个贺客佯的人,那是陈世龙。胡雪岩不觉诧异,“你怎么又来了?”他问,“是找我有话说?”
陈世龙笑笑不响,只看着郁四。于是郁四说道:“我请客也有他一个。
走吧!“
十八走了沂园,坐上轿子,陈世龙吩咐了一个地名,是胡雪岩所不曾听说过的,只觉得曲曲折折,穿过好儿子长巷,到了一处已近城脚,相当冷僻的地方,下轿一看,是一座很整齐的石库房子,黑漆双扉洞开,一直望到大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再细看时,檐前挂着宫灯,厅内烧着红烛,似是有何喜庆的模样。
“这是哪里?”胡雪岩问。
“是我的房子。”
“幄!”胡雪岩灵机一动,“四哥,莫非今朝是你的生日?怎么不先告诉我!”
郁四微笑着点点头说:“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走到里面一看,有杨、秦两位老夫子,黄仪、老张,还有胡雪岩所认识的钱庄里的朋友,看见他们进来,一齐拱手,连称“恭喜”。胡雪岩只当是给郁四道贺,与己无干,悄悄退到一边去打量这所房子的格局,心里盘算,倘或地方够宽敞,风水也不错,倒不妨跟郁四谈谈,或买或典,在湖州安个家。
这一打量发现了怪事,正中披了红桌围的条桌上,红烛双辉,有喜庆是不错,但做寿该有“糕桃烛面”,供的应该是寿头寿脑的“南极仙翁”,现在不但看不到寿桃寿面,而且供的是一幅五色缂丝的“和台二仙”。这不是做寿,是娶亲嫁女儿的喜事。
“咦!”胡雪岩摸着报脑说:“真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怎么回事?”
这一回引得哄堂大笑,笑声中出现一位堂客,是阿珠的娘,梳得极光的头,簪着红花,身上是缎袄罗裙。胡雪岩从未见她如此盛装过,不由得又愣住了。
“胡先生!”阿珠的娘笑道:“恭喜,恭喜!”
胡雪岩恍然大悟,回身以歉意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原来各位刚才是跟我道喜。我倒失礼了!”说着,连连拱手。
这一来又引得大家发笑。胡雪岩倒又发觉一桩疑问,一把拉住郁四问道:“郁四嫂呢?”
“大概在里头陪新人。”
“对了!”阿珠的娘笑得异常愉悦,“真正好人才!胡先生,你好福气,还不快来看?”
于是一拥而进,都要来看胡雪岩的新宠。而他本人反倒脚步趑趄了,心想,世人有这种怪事,自己娶妾,别人都知道,就是本人被瞒在鼓里!现在既已揭晓,总也得问问清楚,不然言语之间接不上头,岂不是处处要闹笑话。
于是,他落后两步,拉住陈世龙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告诉我。”
“四叔都说好了,就请胡先生做现成的新郎官。”
这两句话要言不烦,胡雪岩完全明白,今天的局面,是郁四一手的经营,劝自己到南得去走一趟,原是“调虎离山”,好趁这两天的辰光办喜事。虽说他在湖州很够面子,时间到底太匆促,好比喝杯茶的工夫要拿生米煮成熟饭,近乎不可思议。刘不才又是个很难惹的家伙,郁四能在短短两天之内,让他就范,大概威胁利诱,软硬齐来,不知花了多少气力!
转念到此,胡雪岩不由得想到了“盛情可感”这句话,钱是小事,难得
的是他的这片心、这番力!交朋友交到这样,实在有些味道了。
“嗨!”郁四回身喊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喊才让胡雪岩警省,抬眼望去,恰好看到珠翠满头的阿七,红裙红袄,浓妆艳抹,从东首一间屋里,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
郁四这时候特别高兴,先拿阿七打趣,“唷!”他将她上下一看:“你倒象煞个新娘子!”
阿七不理他,冲着胡雪岩改口喊做:“胡大哥!”她得意地问道:“你怎么谢我?”
“承情之至!”胡雪岩拱手说,“我早晚一炉香,祝你早生贵子。”
这是善颂善祷,阿七越发笑容满面,接着便以居停主人的身分,招待宾客,一个个都应酬到,显得八面玲玫,而郁四却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好了!”他拦着她说,“办正经要紧。请出来见礼吧!”
娶妾见礼,照规矩只是向主人主母磕头,主母不在,只有主人,胡雪岩觉得此举大可不必。无奈贺客们众口一词,礼不可废,把他强按在正中太师椅上。然后只见东首那道门帘掀开,阿七权充伴娘,把芙蓉扶了出来,向上磕了个头,轻轻喊了声:“老爷!”
芙蓉忸怩,胡雪岩也觉得忸怩,贺客们则大为高兴,尤其是杨、秦两位老夫子,评头品足,毫无顾忌。阿珠的娘便来解围,连声催促,邀客入席。
喜筵只有一席,设在厅上,都是男客,猜拳行令,闹到二更天方散。贺客告辞,只郁四和陈世龙留了下来。
“到里面去吧!”郁四说,“看看你的新居,是阿七一手料理的,不晓得中不中你的意?”说着,他拉着胡雪岩就走。
“慢点,慢点!”胡雪岩说,“四哥,你这么费心,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共替我垫了多少?”
“这时候算什么帐?明天再说。”
“好,明天再说。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胡雪岩问:“她那个叔叔呢?”
“你是说刘不才?”郁四略停一下说道,“你想,他怎么好意思来?”
侄女儿与人做妾,做叔叔的自不好意思来吃喜酒。胡雪岩心想,照此看来,刘不才倒还是一个要脸面的人。
“不过今天不来,迟早要上门的。这个人有点麻烦,明天我再跟你谈。”
胡雪岩本想把他预备收服刘不才做个帮手的话,说给郁四听,但郁四不容他如此从容、一叠连声地催着,便只好先丢开“叔叔”,去看他的“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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