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着急,这时不是拉拉扯扯诉苦讲感情的时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实实谈办法,但其势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着心说:“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会安排妥贴。
你先讲给我听,当时她怎么说?“
眨了两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块手绢,醒了醒鼻子,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谈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大太说:”上门冒昧,实在叫没法子!我也晓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受了他的骗。如今明人不必细说,只求你可怜可怜我!‘我
看她的话厉害,态度倒还好,就这样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请你实说!‘她听我的话,不响,从手中包里拿出一个红封套来,放在我面前,’这是我多年积下来的一点私房,你收了下来,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里,又说:”雪岩一时不会来了。他有没有啥帐簿、契约之类的东西放在这里?我顺便带了回去。’我说:“没有!‘她有点不大相信的样子,愣了一楞说道,’我跟雪岩是患难夫妻,无话不谈的。千言并一句:大家都是女人,总要你体谅我的处境,可怜可怜我!你年纪还轻,又是这样的人才,实在犯不着做低服小。‘”芙蓉说到这里,略停一下,扭转脸去说:“我想想她的话也不错。”
察言观色,胡雪岩知道这句话,纵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骚,便不觉得如何严重,扳过她的肩来,轻轻点着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实无用!不是嫁着我这样一个人,有得苦头吃。你说她的话不错,我倒问你,她说我不会回来了,怎么我又来了呢?不但来了,我还带了女儿来。你说,她的话是不是大错特错?”
“总也有些话不错的。”芙蓉答道:“我实在好难,你们是患难夫妻,我算啥?”
这样扯下去,交涉办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那么你倒说一句,”他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我不是说过,我好难!”
这样就不必再问了,“你为难,我来替你出个主意。”胡雪岩故意这样问:“你看好不好?”
“你说!”
“我说啊,”他这次是点点她的额头:“你仍旧跟我姓胡!”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么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哪个敢说一句话?”
话说到这样,芙蓉纵有千言万语,也设法再开口了。胡雪岩却还有句话,想问她一下,如果必须回杭州,与大妇合住,她的意思怎么样?但话到口边,发觉不妥,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留待以后再谈。
于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诉了芙蓉。她一一依从,只是提出一个条件,梅玉必须认了名分,否则她不招待。
“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说完就走了。
回到郁四那里,只见阿珠的娘也在,她是来串门子偶尔遇上的。梅玉跟她见过,即无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谈得很起劲。
跟胡雪岩见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请他们父女到丝行去住,胡雪岩不肯,“这就不必了!”他说:“倒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做两样拿手菜请我女儿吃。”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欢吃啥,点出来,我马上动手。“
梅玉给大家一捧,乐不可支,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女孩子,怎么样也不肯点菜,最后是做父亲的拣女儿喜爱的,点了两样。两样都是炒菜,并不费事,阿珠的娘欣然应声,又即问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里。”
“炒菜要一出锅就上桌,我带材料到那里去下锅。”
“那就多谢。我们也好走了。”胡雪岩把梅平拉到僻处悄声问道:“你见了姨娘怎么叫?”
这一问把梅玉弄糊涂了,明明已说了是“姨娘”,还怎么叫?“不叫姨娘叫啥?”她问。
胡雪岩原是暗示的手法,听得梅玉这么说,便即笑道:“我当你不肯叫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点头。
“你姨娘脾气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这也就等于代替我服侍我,所以你见了面,最好谢谢她。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说一句:“好的。”
于是胡雪岩放心大胆地带了女儿到芙蓉那里。两乘轿子到门,就听芙蓉在喊:“抬进来,抬进来!”
轿子抬进大门,厅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亲自揭开轿帘,梅玉已经在轿中张望过了,觉得这位新姨娘就是皮肤黑了些,论相貌实在不坏,恍然意会,怪不得父亲这么“舍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说道,“没有想到你来。”
梅玉自然有些腼腆,报以羞涩的一笑,跨出轿门,才低低叫了声:“姨娘!”
听得这一声,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实答应,搀着她的手说:“来,来!到里面坐。你冷不冷?”说着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丝绵袄能不能穿!”
“谢谢姨娘!”梅玉趁机把父亲教的那句话,说了出来:“平常多亏姨娘照应!”
话说得不够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说“平常多号姨娘照应”,则照应的一定是胡雪岩,不是此时照应梅玉。芙蓉听得她这话,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认为梅玉有这样的教养,可以想见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
因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当个孩子看待,领入她自己卧室,很客气地招呼,左一个“大小姐”,右一个“大小姐”,连梅玉自己都觉得有点刺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还待谦虚,刚刚跟了进来的胡雪岩恰好听见,难得梅玉自己松口,认为机不可失,因而接口说道:“对了!自己亲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点点头说:“那么,我就老实了。梅玉,你来,试试这件丝绵袄看!”
拉开衣橱,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葱绿缎子的新丝绵袄,往梅玉身上一披,看来长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宁绸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让她脱下来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兴,但有些过意不去,望着她父亲说:“我不要!”
“一样的。”胡雪岩很快的说:“你姨娘比你娘还要疼你!”
就这一句话,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紧紧的,两个人形影不离,象一双友爱的姊妹花。
胡雪岩宽心大放,觉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时贵如金,不肯虚耗,随即到知府衙门去看王有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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