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
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人们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帐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
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
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
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煞我了。”
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解杭州之围求五哥!”
“小爷督,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华,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滨,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华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欧,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胡了,而郁馥华却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足,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华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潜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华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项’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太足,一时无法落逢。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呀。”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骨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买你一个交情,不骨也得肯。
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后,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逢,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
“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
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帐,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在的官儿,我跟他们身分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逢了。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
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华言归干好以后才谈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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