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_高阳【完结】(3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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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胡雪岩问道:“这话可以不可以跟王夔石说?”

  “这些情形,王夔石比我们清楚得多。说亦可,不说亦可。”左宗棠又说,“这倭相国与曾相会试同榜,想来他亦肯帮帮老同年的忙的。”

  “既然如此,何不由大人写封信给曾相,结结实实托一托倭中堂?”

  “这也是一法。我怕曾相亦有道学气,未见得肯写这样的信。”

  “是!”胡雪岩口里答应着,心中另有盘算。兹事体大,而又不与自己相干。甚至左宗棠亦不必太关切,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曾氏弟兄所支销的军费,比左宗棠所经手的,多过好几倍,要办军费报销,曾氏弟兄,首当其冲,自然会设法疏通化解。如今自己替左宗棠出主意,不需太起劲,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最为上策。

  这样一转念,步子便踏得更稳了,“为求妥当,我看莫如这么办,先写信透露给王夔石,问问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做得到?要做,如何着手,请他写个节略来!”

  “这样做再好都没有。可是,”左宗棠怀疑地问,“他肯吗?”

  “一定肯!我有交情放给他。”

  “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深交吗?”

  “放交情”是句江湖上的话,与深交有别,左宗棠不懂这句话,胡雪岩便只好解释:“我是说,王夔石欠下我一个情在那里,所以我托他点事,他一定不会怕麻烦。”

  “那就是了。此事能办成功,与你也有好处,曾相、李少荃都要见你的情。”说罢,左宗棠哈哈一笑。

  这一笑便有些莫测高深了。胡雪岩心想,大家都说此公好作英雄欺人之谈,当然也喜欢用权术。他说这话,又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哈哈,莫非有什么试探之意在内?

  继而转念,不管他是不是试探,自己正不妨借此机会,表明心迹,因而正色说道:“大人!我跟王夔石不同,王夔石是想在做官上头飞黄腾达,我是想做大生意。因为自己照照镜子,不象做官的材料,所以曾相跟李中丞见不见我的情,我毫不在乎。他们见我的情,我亦不会去巴结他们的。如今,

  我倒是只巴结一个人!“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要看左宗棠是何反应?

  左宗棠当然要问,而是很关切地问:“巴结谁?”

  “还有谁?自然是大人。”胡雪岩说,“我巴结大人,不是想做官,是报答。第一,大人是我们浙江的救星,尤其是克复了杭州,饮水思源,想列我今天能回家乡,王雪公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不能不感激大人。第二,承蒙大人看得起我,一见就赏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不巴结大人巴结谁?”

  “言重,言重!你老哥太捧我了。”左宗棠笑容满面地回答。

  “这是我的真心话。大人想来看得出来。”胡雪岩又说,“除此以外,我当然也有我的打算,很想做一番事业,一个人如果要想有所成就,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遇见大人就是我的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你的话很老实,我就是觉得象你这路性情最投缘。你倒说与我听听,你想做的是什么事业?”

  这一问,很容易回答,容易得使人会觉得这一问根本多余。但照实而言,质直无味,胡雪岩虽不善于词令,却以交了嵇鹤龄这个朋友,学到了一种迂回的说法,有时便觉谷中带雅。好在他的心思快,敏捷可济腹笥的不足,此时想到了一个掌故,大可借来一用。

  “大人总晓得乾隆皇帝南巡,在镇江金山寺的一个故事?”

  左宗棠笑了。笑的原因很复杂,笑的意味,自己亦不甚分明。下称“高宗”或者“纯庙”,而说“乾隆皇帝”,是一可笑,乾隆六次南巡,在左宗棠的记忆中,每次都驻驾金山寺,故事不少,却不知指的是哪一个?是二可笑,“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胡雪岩,居然要跟他谈南巡故事,那就是三可笑了。

  可笑虽可笑,不过左宗棠仍持着宽容的心情,好比听稚龄童子说出一句老气模秋的“大人话”那样;除笑以外,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你说!”他用一种鼓励的眼色,表示不妨“姑妄言之”。

  胡雪岩当然不会假充内行,老老实实答道:“我也不晓得是哪一年乾隆皇帝南巡的事,我是听我的一个老把兄谈过,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记住了。

  据说……“

  据说:有一次乾隆与金山寺的方丈,在寺前闲眺,遥望长江风帆点点。

  乾隆问方丈:江中有船几许?方丈答说:只有两艘,一艘为名,一艘为利。

  这是扬州的盐商,深知乾隆的性情,特意延聘善于斗机锋的和尚,承应皇差的佳话。只是传说既久,变成既俗且滥的一个故事。胡雪岩引此以喻,左宗棠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是说他的事业,只是“做大生意”图利而已。

  然而,他没有想到,胡雪岩居然另有新义,“照我说,那位老和尚的话,也不见得对。”胡雪岩很起劲地举手遥指:“长江上的船,实在只有一艘,既为名,亦为利!”

  “奥!”左宗棠刮目相看,“何以见得?”

  “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胡雪岩略有些不安地,“大人,我是瞎说。”

  这比“既为名,亦为利”,企求兼得的说法,又深一层了。

  左宗棠越感兴味,正待往下追问时,但见听差悄悄掩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是不是留胡老爷便饭?”

  “当然。”左宗棠问道:“什么时候了?”

  “未正!”

  未正就是午后两点,左宗棠讶然,“一谈谈得忘了时候了。”他歉然地

  问,“雪翁,早饿了吧?”

  “大人不提起,倒不觉得饿。”

  “是啊!我亦是谈得投机,竟尔忘食。来吧,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于是午饭就开在花厅里。左宗棠健于饮啖,但肴馔量多而质不精,不半是因为大劫以后,百物皆缺,亦无法讲求口腹之欲,席中盛馔,不过是一大盘红辣椒炒子鸡。再有一小碟腊肉。胡雪岩知道是左宗棠的周夫人,远自湖南寄来的,客人非吃不可,而且非盛赞不可,所以下箸便先挟腊肉。

  腊肉进口,左宗棠顾不得听他夸赞周夫人的贤德,急于想重抬中断的话题,“雪翁,”他说,“你说名利原是一样东西,这话倒似乎没有听人说过,你总有一翻言之成理的说法吧?”

  “我原是瞎说。”胡雪岩从容答道:“我常在想,人生在世应该先求名,还是先求利?有一天跟朋友谈到这个疑问,他说:别的我不知道,做生意是要先求名,不然怎么叫‘金字招牌’呢?这话大有道理,创出金字招牌,自然生意兴隆通四海,名归实至。岂非名利就是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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