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_高阳【完结】(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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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窃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诸回互,或趋避不及,时有胶浅之虞。盖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

  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

  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奏折时,金陵将次台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行江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

  “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

  “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不作远图,虽不至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名。”

  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船厂。”

  “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

  “经费不必愁。当初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

  “那是一定的。不过……”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

  左宗棠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不便明说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头来,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最要紧的是,让他无所顾忌,畅所欲言。

  因此,他出以闲豫的神态,“不必急,我们慢慢谈。事情是势在必行,时间却不可限。”他神秘地一笑,“等我这趟出兵以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了,要紧要慢,收发由心。”

  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

  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会意,所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作战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太平军余部,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

  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太平军余部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

  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做几年?”

  “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

  “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

  “我也是这么想。”

  “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

  “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暂,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

  “那么,如今你是明白了?”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

  “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

  “两江亦不敢公升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律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买这个

  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

  “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乐。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能出奏。”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方面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

  “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

  “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

  “为什么?”

  “用那个法子要挨骂。”

  “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

  “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拨,那么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

  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愣,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会方步,最后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

  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

  “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理来并不难,拿恭工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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