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过几次。也曾参与其事,发料发钱、验收货色,还不算外行。有疑难之处,唤小大姐上楼问清楚了再发落。不过半个钟头,便已毕事。
“我上楼去看看。”七姑奶奶问小大姐:“哪里不舒服?”
“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说道:“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啥缘故?”
“不晓得,我也不敢问。”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说,撩起裙幅上楼,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
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便站住了脚,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动。等我起来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门框,慢慢举步。
“当心,当心!”罗四姐已经起来,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透入,自己却背过身去,“七姐,多亏你来。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
“你怕光。”七姑奶奶说,“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独畏光,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睛,于是答应一声,仍旧上床,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预备午饭。
“你不必操心。我来了也象回到家里一佯,要吃啥会交代他们的。”七姑奶奶在床前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悄声说道:“到底为啥罗?”
“心里难过。”
“有啥放下开的心事?”
罗四姐不作声,七姑奶奶也就不必再往下问,探手入帐去,摸她的脸,发觉她一双眼睛肿得有杏子般大,而且泪痕犹在。
“你不能再哭了!”七姑奶奶用责备的语气说:“女人家就靠一双眼睛,身子要自己爱惜,哭瞎了怎么得了!”
“哪里就会哭瞎了?”罗四姐顾而言他地问:“七姐,你从哪里来?”
“从家里来。”七姑奶奶喊小大姐:“你去倒盆热水,拿条新手中来,最好是新的绒布。”
这是为了替罗四姐热敷消肿。七姑奶奶一面动手,一面说话,说胡雪岩要回杭州去过节,就在这两三天要为他饯行,约罗四姐一起来吃饭。
“哪一天?”
“总要等你眼睛消了肿,能够出门的时候。”
“这也不过一两天事。”
“那么,就定在大后天好了。”七姑奶奶又说:“你早点来!早点吃完了,我请你会看戏。”
“我晓得了。”刚说得这一句,自鸣钟响了,罗四姐默数着是十二下,“我的钟慢,中午已经过了。”接着便叫小大姐:“你到馆子里去催一催,菜应该送来了。”
“已经送来了。”
“那你怎么不开口,菜冷了,还好吃?”
罗四姐接着便骂小大姐。七姑奶奶在一旁解劝,说生了气虚火上升,对眼睛不好。罗四姐方始住口。
“你把饭开到楼上来。”七姑奶奶关照,“我陪你们奶奶一起吃。”
等把饭开了上来,罗四姐也起来了,不过仍旧背光而坐,始终不让七姑奶奶看到她的那双眼睛。“
“你到底是为啥伤心?”七姑奶奶说:“我看你也是蛮爽快的人,想不到也会这样想不开。”
“不是想不开,是怨自己命苦。”
“你这样的八字,还说命苦?”
“怎么不苦。七姐,你倒想,不是守寡,就要做小。我越想越不服气!
我倒偏要跟命强一强。“
“你的气好象还没有消,算了,算了。后天我请你看戏消消气。”
“戏我倒不想看,不过,我一定会早去。”
“只要你早来就好。看不看戏到时候再说。”七姑奶奶问道:“小爷叔回杭州,你要不要带信带东西?”
“方便不方便?”
“当然方便。他又有人,又有船。”七姑奶奶答说:“船是他们局子里的差船,用小火轮拖的,又快,又稳当。”
罗四姐点点头,不提她是否带信带物,却问到胡雪岩的“局子”。七姑奶奶便为她细谈“西征”的“上海转运局”。
“克复你们杭州的左大人,你总晓得罗?”
“晓得。”
“左大人现在陕西、甘肃当总督,带了好几万军队在那里打仗,那里地方苦得很,都靠后路粮台接济,小爷叔管了顶要紧的一个,就是‘上海转运局’。”
“运点啥呢?”
“啥都运。顶要紧的是枪炮,左大人打胜仗,全靠小爷叔替他在上海买西洋的枪炮。”
“还有呢?”
“多哩!”七姑奶奶屈着手指说:“军装、粮食、药……”
“药也要运了去?”罗四姐打岔问说。
“怎么不要?尤其是夏天,藿香正气丸、辟瘟丹,一运就是几百上千箱。”
“怪不得。”罗四姐恍然有悟。
“怎么?”
“那天他同我谈,说要开药店。原来‘肥水不落外人田’。”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生意还多。不过,他也不敢放手去做。”
“为啥?”罗四姐问。
“要帮手。没有帮手怎么做?”
“七姐夫不是一等一的帮手?”
“那是外头的。内里还要个好帮手。”七姑奶奶举例以明,“譬如说,端午节到了,光是送节礼,就要花多少心思,上到京里的王公大老棺,下到穷亲戚,这一张单子开出来吓坏人。漏了一个得罪人,送得轻了也得罪。”
“送得重了也要得罪人。”罗四姐说,“而且得罪的怕还不止一个。”
“一点不错。”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为胡雪岩饯行的那一天,七姑奶奶刚吃过午饭,罗四姐就到了。一到便问:“七姐,你有没有工夫?”
“啥事情?”
“有工夫,我想请七姐陪我去买带到杭州的东西。还有,我想请人替我写封家信。”
七站奶奶心想,现成有老马在,家信为什么要另外请人来写?显见得其中另有道理。当时便不提购物,只淡写信。
“你要寻怎样的人替你写信?”
“顶好是……”罗四姐说:“象七姐你这样的人。”
“我肚子里这点墨水,不见得比你多,你写不来信,我也写不来。”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这样,买东西就不必你亲自去了,要买啥你说了我叫人去办。写信,应春就要回来了,我来抓他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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