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先生喜欢听大书,明天我陪你。”古应春爱好此道,兴致勃勃他说:“城隍庙的两档大书,一裆‘英烈’,一档‘水浒’,都是响档。乌先生不可错过机会。”
“苏州话,”罗四姐说,“乌先生恐怕听不懂。”
“听得懂、听得懂。”乌先生接着用生硬的苏白说道:“阴立,白坐。”
大家都笑了。
“乌先生不但懂。”古应春说:“而且是内行。”
原来“阴立、白坐”是“英烈、白蛇”的谐音,是书场里挖苦刮皮客的术语,有的阴阴地站在角落,不花一文听完一回书。名为“阴立”,有的大大方方坐在后面,看跑堂的要‘打钱“了,悄悄起身溜走,名为”白坐“。
由于彼此同好,皆有喜遇知音之感,大谈“大书”,以及说书人的流派。
罗四姐见此光景,轻轻向七姑奶奶说道:“乌先生这顿酒会吃到半夜,我们离桌吧!”
七姑奶奶亦正有此意。找个空隙,打断他们的谈锋,说了两句做女主人应有的门面话,与罗四姐双双席席。
七姑奶奶将她带到楼上卧室。这间卧室一直为罗四姐所欣赏,因为经过古应春设计,改成西式,有个很宽敞的阳台,装置很大的玻璃门,门上加两层帷幕、一层薄纱、一层丝绒,白天拉开丝绒那一层,阳光透过薄纱,铺满整个房间,明亮华丽,令人精神一爽。晚上坐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亦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象这种夏天,在阳台上纳凉闲谈,是最舒服不过的一件事。
“你是喝中国茶,还是喝洋茶?”
所谓“喝洋茶”是英国式的奶茶。七姑奶奶有全套的银茶具,照英国规矩亲自调制,而且亲自为客人倒茶,颇为费事。罗四姐此刻要谈正事,无心欣赏“洋茶”,便即说道:“我想吃杯菊花茶。”
黄白“杭菊花”可以当茶叶泡来喝,有清心降火之功,七姑奶奶笑着问道:“你大概心里很乱?”
“也不晓得啥道理,心里一直烦躁。”
“我们到阳台上来坐。”
七姑奶奶挑到阳台上去密谈,是替罗四姐设想,因为谈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难免腼腆,阳台上光线幽暗,可以隐藏妞促的表情,就比较能畅所欲言了。
等小大姐泡了菊花茶来,背光坐着的罗四姐幽幽地叹口气说:“七姐只怕我真的是命中注定了。”
“喔,”七姑奶奶问道:“胡家托乌先生来作媒了,他怎么说?”
“他说的话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说胡大先生的意思,要我去替他当家。”
“不错,这话应春也听见的。”
“这么说,看起来是真的!”罗四姐心里更加踏实,但心头的疑虑亦更浓重,“七姐,你说。 我凭啥资格去替他当家?”
七姑奶奶心想,胡雪岩顾虑者在此,罗四姐要争者亦在此,足见都是厉害角色,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中要害。不过,她虽然已从古应春口中摸透了“行情”,却不愿轻易松口,因为不知道罗四姐还会开什么条件,不能不谨慎行事。
于是她试探地问道:“四姐,你自己倒说呢?要啥资格,才好去替他当家。”
“当家人的身分,身分不高,下人看不起,你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七姐,你说,这个家我怎么当?”
“是的。这话很实在。我想,我们小爷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总有让下人敬重你的办法。”
“啥办法?”罗四姐紧接着问,“七姐夫怎么说?”“他说,胡老太太托我来做媒。不过,我还不敢答应。”
罗四姐又惊又喜,“原来是胡老太太出面?”她问:“胡太太呢?”
“他们家一切都是老太太作主。胡太太最贤惠不过,老太太说啥就是啥,百依百顺的。”
听得这一说,罗四姐心头宽松了些,不过七姑奶奶何以不敢答应做媒?
这话她却不好意思问。
“我为啥不敢答应呢?”七姑奶奶自问自答他说:“因为我们虽然一见如故,象同胞姐妹一样,到底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没有跟我详详细细谈过,我不晓得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万一做不成这个媒,反而伤了我们感情。”
“七姐,这一层你尽管放心。不管怎么样,你我的感情是不会伤的。”
“有你这句话,我的胆就大了。四姐,除了名分以外,还有啥?请你一样一样告诉我。看哪一样是我可以代为答应下来的,哪一样我能替你争的,哪一样是怎么样也办不到的。”
“怎么佯办不到的事,我也不会说。”罗四姐想了一下说:“七姐,我顶为难的是我老娘。”
她老娘何以会成为难题?七姑奶奶想一想才明白,必是指的当亲戚来往这件事。以她的看法,这件事是否为难,主要的是要看罗四姐自己的态度?
倘或她坚持要胡老太太叫一声“亲家太太”,这就为难了!否则胡家也容易处置。
谈到这里,话就要明说了,“四姐,你的意思我懂了。”她说:“还有啥,你一股脑儿说出来,我们一样一样来商量。”
“还有,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
“你的女儿当然姓她老子的姓。”七姑奶奶说:“你总不见得肯带到胡家去吧?”
“当然,那算啥一出?”
“既然不带到胡家,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不管你怎么安排,胡家都不便过问的。这件事可以不必谈,还有啥?”
“还有,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人磕头。”
“是不是!”七姑奶奶马上接口,“我不敢答应,就是怕你有这样的话,叫我说都不便去说的。”
罗四姐自己也觉得要求过分了一些,不过话既已出口,亦不便自己收回,因而保持沉默。当然,在七姑奶奶看,这就是不再坚持的表示,能商量得通的。
“四姐,我现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诉你:第一是称呼,下人部叫你太太,第二进门磕一个头,以后都是平礼,第三生了儿子着红裙。这三洋,是老太大交代下来的。”
罗四姐考虑了一会,觉得就此三事而言,再争也争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放漂亮些,换取对方在他处的让步。
于是她说:“七姐这么说,我听七姐的。不过,我进他家的门,不晓得是怎么个进法?”
七姑奶奶心想,这是明知故问。妾侍进门,无非一乘一轿抬进门,在红烛高烧之下,一一磕头定称呼。罗四姐问到这话,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轿进门呢?
当然,照一般的办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决无坐花轿之理。七姑奶奶觉得这才真的遇见难题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这佯回答:“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总归要让你面子上看得过去。你明天倒问问乌先生,看他有啥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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