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台莫非不讲王法?”崔老太婆答说:“我们娘儿两个两条命,随便他好了。”
这番话传到胡雪岩耳朵里,气得一天没有吃饭。门下清客,帐房、管事,还有听差打杂的,议论纷纷,而且出了好些主意,有的说请县里的差役来跟她说话,有的说放火烧掉她的房子再说,有的说造张假契约跟她打官司,但胡雪岩终觉不忍,螺蛳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来,约束下人,不准胡来。以至于一直到巨宅落成,元室街也重新翻修过,那家剃头店始终存在。
落成之日,大宴宾客,共分三日,第一天是“三大宪”,杭州府、仁和、钱塘两县,以及候补道,邀约在籍的绅士作陪,入席之前,主人亲自引导游园,曲曲折折,转过假山,只见东南方树木掩映之中,矗起一座高楼,华丽非凡,令人不解的是,四周雕栏,金光闪耀,远远望去,谁也猜不透是何缘故。
“雪翁,”巡抚杨昌浚问道:“那是个什么所在?”
“是内人所住的一座楼。”
听说是内眷住处,杨昌浚不便再间,私下打听,才知道那座楼名为“百狮楼”。栏杆柱子上,用紫檀打磨出一百个狮子,突出的狮目,是用黄金铸就,所以映日耀眼,令人不可逼视。
“太太们住的地方,怎么叫百狮楼,莫非‘河东狮吼’这句话,他都不懂。”
“不是。因为那位太太称为螺蛳太太,所以胡大先生造了这座楼给她住。”
杨昌浚再问“螺蛳太太”之名如何而起,是何出身。打听清楚了觉得未免过分,便悄悄写了一封信给在肃州的左宗棠,颇有微词。
哪知左宗棠对他的看法,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明言,恰巧他的长子来信,亦批评了胡雪岩,正好借题发挥,说一个人的享用,求其相称,胡雪岩的功劳,世人不尽了解,他很清楚,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全亏得有胡雪岩,享用稍过,自可无愧。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在两江总督任上时,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宁闲住,每天选歌征色,花的都是老丈人的“养廉银”,内帐房有一次向陶演表示,胡林翼挥霍无度,是否应该稍加节制?陶澎告诉他说:“尽管让他花!他将来要为国家出力,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但个人的享用,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这些活辗转传到浙江,胡雪岩感激在心,对左宗棠自然越发尽忠竭力,但螺狮太太却心生警惕,与七姑奶奶私下谈起来,都认为“树大招风”,应该要收敛了。可是胡雪岩只问一句:“怎么收法?”螺蛳太太却又无词以对。
因为胡雪岩所凭借的是信用,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对他的信心上面,而信心是由胡雪岩的场面造成的。场面只能大,不能小,否则只要有人无意间说一句:“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从前了。”立刻就会惹起无数猜测,原来有仇恨的、
无怨无仇只是由于妒嫉的,都将推波助澜,大放谣言,那一来信用就要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纷华洋场,富丽都市,都已被这掩不住的秋意,改颜易色了。
欲知胡雪岩面对着种种窘况,又是何样的激烈手段,且看高阳先生继《萧瑟洋场》之后的新作(亦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
一寿域宏开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还是强打精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洁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贴,却在年前就发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之物,都等于“白搭”,惟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清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的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一品封典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光墉之母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辅,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搞出哈不痛快的事来,也太无谓了。”
“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阴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阴一走也原谅的。”
“就算他原应该,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么能拿湘阴居中。”
“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作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怎么改法?”胡雪岩很高兴问。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交,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阴居中,李合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中间挂一幅瑶池祝寿图,
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综揽全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身分不同,挤在一起,乱得一塌糊涂,一定要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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