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德馨全神贯注在台上时,有个身穿行装的“戈什哈”悄悄走到他身旁,递上一封信说:“陈师爷派专人送来的。”
陈师爷是德馨的亲信,此时派专人送来函件,当然是极紧要的事。因而当筵拆阅,只见他面现诧异之色,挥一挥手遣走“戈什哈”,双眼便不是专注在“羊毛笔”身上,而是不时朝刘秉璋那边望去。
他是在注意胡雪岩的动静,一看他暂时离席,随即走了过去,将那封信递了过去,轻声说道:“刚从上海来的消息。”
刘秉璋看完信,只是眨眼在思索,好一会才将原信递给陈怡恭:“年兄,你看,消息不巧,今天这个日子,似乎不宜张扬。”
“是!”陈怡恭看完信说:“这一来,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变动。”
“是的。”刘秉璋转脸向德馨说:“请老兄在这里绷住场面,我得赶紧进城了。”
德馨也想回衙门,听刘秉璋如此交代,只能答应一声:“是。”
于是刘秉璋回身招一招手,唤来他的跟班吩咐:“提轿。”接着向陈怡恭拱一拱手,正侍托他代向主人告辞时,胡雪岩回来了。
“怎么?”他问:“老公祖是要更衣?”
“不是!”刘秉璋歉意地说:“雪翁,这么好的戏、好的席,我竟无福消受,实在是有急事,马上得回城料理。”
“呃、呃。”胡雪岩不便多问,只跟在刘秉璋后面,送上轿后方始问德馨:“刘中丞何以如此勿匆?到底是什么急事?”
“此处不便谈。”德馨与胡雪岩的交情极厚,以兄弟相称:“胡大哥,有个消息,不便在今天宣扬,不过,消息不坏。”
胡雪岩点点头不作声,回到筵前,直待曲终人散,才邀德馨到他借住的一间禅房中,细问究竟。
“为什么今天不便宣扬呢?”德馨说道:“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
去世的是李瀚章、李鸿章兄弟的老母。恕老太太做生日,自然不便宣布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消息。但这一来,李氏兄弟丁忧守制,左宗棠暂时去了一个政敌,对胡雪岩来说,当然是有利的,亦可说是喜事,不过只能喜在心里而已。
“一下子两个总督出缺,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不晓得哪个接直隶?哪个接湖广?”
这一问,恰恰说中德馨的心事。总督出缺,大致总是由巡抚调升,巡抚有缺,藩司便可竞争,刘秉璋与德馨,各有所图,所以都急着要赶进城去打听消息。不过德馨既有巡抚嘱咐,又有胡家交情在,不便就此告辞,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岩谈谈心事。
“湖广,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轩接,直隶就不知道了。”涂朗轩就是湖南巡抚涂宗瀛,他替曾国藩办过粮,与李瀚章昔为同事,今力僚属,由他来接湖广总督,倒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么湖南巡抚呢?”胡雪岩笑着掉了句文:“阁下甚有意乎?”
“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
“那也说不定。”胡雪岩想了一下说:“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才好想办法,倘或老大哥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不必去瞎费心思。”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岂能无意。不过鞭长莫及,徒唤奈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胡雪岩说:“等我来打个电报给汪惟贤,要他去寻森二爷探探‘盘口’”。
此事不便假手于人,胡雪岩又拿不起笔,因而由他口述,让德馨执笔,电报中关照汪惟贤立即去觅宝森,托他向宝宝鋆探探口气,藩司想升巡抚,该送多重的礼。
德馨字斟句酌,用隐语写完,看了一遍说:“宝中堂他们兄弟不和,森二爷或许说不上话。是不是请汪掌柜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气。”
“好!我赞成。”
于是德馨改好了电报稿子,胡雪岩叫进贴身小跟班阿喜来,他专替主人保管一个一离家就要带着的西洋皮包,内中有个密码电报本,胡雪岩与德馨亲自动手,将密码译好,夕阳已经衔山了。
“我本来不打算进城,现在非回去一趟不可了。”胡雪岩说。
“电报要送到上海去发,我派一个妥当的人去,叫他在上海等回电。如果是两三万银子,我先替你垫。多了就犯不上了。”
“是,是。一切拜托,承情不尽。”
于是胡雪岩与德馨一起进城,两人品秩相同,但胡雪岩曾赏穿黄马褂,所以仪从较现任藩司的德馨更为煊赫,只是他的“高脚牌”只作陈列之用,出行只是前面一匹顶马、后面四匹跟马、八抬大轿的轿班,一共三班,轮流换肩——胡雪岩的轿班,在家亦是“老爷”,一回家就会听见丫头在喊:“老爷回来了,赶快打水洗脚。”不过替胡雪岩抬轿虽是好差使,却很难当,因为既要快、又要稳,快到能跟着顶马亦步亦趋,稳到轿中靠手板上的茶水不致泼出来。因此,两人虽是同时动身,胡雪岩的轿子起步就领先,很快地将德馨在身后抛得老远了。
回到元宝街,老远就看到张灯结彩,灯烛辉煌,但寿堂中却颇安静,因为既已排走贺寿的日期,除了极少数的至亲以外,不会有人贸然登堂。胡雪岩下了轿,在寿堂中略作寒暄,随即着手处理德馨谋官之事。
正唤来得力的家人在交代时,只见螺蛳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的肩,悄然而至,看到胡雪岩有事,她远远地在一张丝绒安东椅上坐了下来。
“你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在上海等消息,等北京的回电一到,马上赶回来。愈快愈好。”
等家人答应着走了,螺蛳太太一面起身走近来,一面问道:“你不在灵隐陪老太太,怎么回城来了?”
“出了两个总督的缺,连带就会现两个巡抚的缺,德晓峰想弄一个,我只好进城来替他料理。”说到这里,胡雪岩发觉螺蛳太太神色最异,定睛看了一下问道:“怎的,你哭过了?”
“不要乱说!老太太的好日子,我哭什么?”螺蛳太太紧接着问:“家人来得多不多?”
“该来的都来了。”胡雪岩说:“三品以上的官,本来没有多少,从明天起就要一天比一天忙了,我最担心后天,大家都说要去看热闹,不晓得会
不会有啥笑话闹出来?“
原来贺寿的日朗,已经重新安排,第三天轮到外宾,“洋人拜寿”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会逗人好奇,都说不知道洋人拜寿是怎么个样子,是磕头还是作揖?吃寿面会不会用筷子,不会用用啥?叉子叉不住,只伯要用手抓。
诸如此类等着看笑话的议论,不免使胡雪岩不安,怕闹出笑话来失面子。
“喔,”螺蛳太太倒被提醒了,“有份礼在这里,你倒看看。”说着,便向窗外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螺蛳太太的亲信大丫头瑞香,她已经听到了螺蛳太太的话,所以进门便说:“洋人送的那份礼,送到老爷书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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