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的情形是,自己要在各方面调度,不能力日常的店面生意绊住身子,这就一定要托个能干而靠得住的人来做档手。
信和有两个过去的同事,倒是可造之材,不过他不愿去找他们,因为一则是挖了张胖子手下的“好角色”,同行的义气,个人的交情都不容出此,再则是自己的底细,那两个人十分清楚,原是玩笑惯的同事,一下子分成老板、伙计,自己抹不下这张脸,对方也难生敬畏之心。
想来想去,想出来一个人,也是同行,但没有什么交情,这个人就在情和坊一家钱庄立柜台做伙计,胡雪岩跟他打过一次交道,觉得他头脑很清楚,仪表、口才也是庸中佼佼,大可以物色了来。
这件事最好托张胖子。由此又想到一个难题,从在上海回杭州的船上,下决心开钱庄那一刻起,他就在考虑,这件事要不要先跟张胖子谈,还是等一切就绪,择吉开张的时候再告诉他?
其实只要认真去想一想,胡雪岩立刻便会发觉,早告诉他不见得有好处,而迟告诉了必定有坏处,第一,显得不够交情,倒象是瞒着他什么,会引起他的怀疑,在眼前来说,张胖子替他和王有龄担着许多风险,诚信不孚,会惹起不痛快。而且招兵买马开一爿钱庄,也是瞒不住人的,等张胖子发觉了来问,就更加没意思了。
主意打定,特为到盐桥信和去看张胖子,相见欢然,在店里谈过一阵闲话,胡雪岩便说:“张先生,我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说着,望了望左右。
“到里头来说。”
张胖子把他引入自己的卧室,房间甚小,加上张胖子新从上海洋行里买回来的一具保险箱,越发显得狭隘,两个就坐在床上谈话。
“张先生,我决什自己弄个号子。”
“好啊!”张胖子说,声音中有些做作出来的高兴。
胡雪岩明白,张胖子是怕他自设钱庄,影响信和的生意,关于海运局这方面的往来,自然要起变化了。
因此他首先就作解释“你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有这个心里,我也不会第一个就来告诉你。海运局的往来,照常归信和,我另打路子。”
“噢!”张胖子问,“你是怎么打法?”
“这要慢慢看。总而言之一句话,信和的路子,我一定让开。”
“好的!”张胖子现在跟胡雪岩的情分关系不同了,所以不再说什么言不由衷的门面话,很坦率地答道“作为人我相信得过。你肯让一步,我见你的情,有什么忙好帮,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尽心尽力。你说!”
“当然要请张先生帮忙。第一,开门那天,要捧捧我的场。”
“那还用得着说?开门那天,我约同行来‘堆花’,多没有把握,万把两现银子,是有的。”
“好极!我先谢谢。”胡雪岩说,“第二件,我立定宗旨,信和的好手,决不来挖。我现在看中一个人,想请张先生从中替我拉一拉。”
“哪个?你说说看!”
“清和坊大源,有个小朋友,好象姓刘,人生得蛮‘外场’的。我想约
他出来谈一谈。“
“姓刘,蛮‘外场’的?”张胖子皱着眉想了一会想起来了,“你的眼光不错!不过大源的老板、档手,我都很熟,所以这件事我不便出面,我寻个人替他把他约出来见面,将来谈成了,你不可说破是我替你拉拢的!”
“晓得,晓得。”
张胖子没有说假话,他帮胡雪岩的忙,确是尽心尽力,当时就托人把姓刘的约好。这天晚上快到二更了,有人到胡家去敲门,胡雪岩提盏“油灯照”
去开门,把灯提起来往来人脸上一点,正是那姓刘的。
“胡先生,信和的张先生叫我来看你。”
“不错,不错,请里面坐。”
请进客厅,胡雪岩请教名字,姓刘的名叫刘庆生。他就称他“庆生兄”。
“庆生兄府上哪里?”
“余姚。”
“噢,好地方,好地方。”胡雪岩很感兴趣地说,“我去过。”
于是谈余姚的风物,由余姚谈到宁波,再谈回绍兴,海阔天空,滔滔不绝,把刘庆生弄得莫名其妙,好几次拉回正题,动问有何见教?而胡雪岩总是敷衍一句,又把话扯了开去,倒象是长夜无聊,有意找个人来听他讲《山海经》似地。
刘庆生的困惑越来越深,而且有些懊恼,但他也是极坚忍的性格,胡雪岩与王有龄的一番遇台,当事人都从不跟别人谈,但张胖子了解十之五、六,闲谈之中,加油加酱地渲染着,所以同行都知道胡雪岩是个神秘莫测的“大好佬”,刘庆生心里在想:“找我来,必有所为,倒偏要看看你说些什么?”
就由于这一转念,他能够忍耐了。
胡雪岩就是要考验他的耐性。空话说了一个钟头,刘庆生毫无愠色,认为满意,第一关,实在也是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
这才谈到刘庆生的本行。胡雪岩是此中好手,借闲谈作考问,出的题目都很难。刘庆生照实回答,大都不错,第二关又算过去了。
“庆生兄,”他又问,“钱庄这一行,我离开得久了,不晓得现在城里的同业,一共有多少家?”
“ ‘大同行,八家,’小同行,就多了,一共有三十三家。”
“噢!哪三十三家?”
这下才显出刘庆生的本事,从上城数到下城,以兑换银子、铜钱为主的三十三家“小同行”的牌号,一口气报了出来,一个不缺。这份记性,连胡雪岩都自叹不如。
到此地步,他差不多已决定要用此人了,但是还不肯明说出来,“宝眷在杭州?”他问。
“都在余姚。”刘庆生答。
“怎么不接出来呢?”
“还没有力量接家眷。”
“ 想来你已经讨亲了?”
“是的。”刘庆生说,“伢儿都有两个了。”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爷娘都在堂。还有个兄弟,在蒙馆里读书。”
“这样说,连你自己,一家七口,家累也够重了!”
“是啊!所以不敢搬到杭州来。”刘庆生说,“在家乡总比较好寻生路。”
“倘或说搬到杭州,一个月要多少开销?”胡雪岩说,“不是说过苦日子,起码吃饭嘛一荤一素,穿衣嘛一绸一布,就是老婆嘛,一正一副也不算过分。”
刘庆生笑道:“胡先生在说笑话了。”
“就当笑话讲好了。你说说看!”
“照这样子说,一个月开销,十两银子怕都不够。”
“这也不算多。”胡雪岩接着便说:“杭州城里钱庄的大同行,马上要变九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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