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莲珠从丫头手里接过一柄腰圆形的手镜,退后两步,将镜子举了起来,德馨照着将帽子扶正,口中说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换顶戴?”
藩司三品蓝顶子,换顶戴当然是换红顶子,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抚,莲珠便即答说:“只要左大人赏识你,换顶戴也快得很。”
三仗义执言杭州府知府吴云,一名吴世荣,到任才一个多月,对于杭州的情形还不十分熟悉。德馨邀他一起去为阜康纾困,觉得有几句话,必须先要交代。“世荣兄,”他说:“杭州人名为‘杭铁头’,吃软不吃硬,硬碰的话,会搞得下不了台,以前巡抚、学政常有在杭州吃了亏的事,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万马无声听号令,一牛独坐看文章’。”
吴世荣是听说有一个浙江学政,赋性刻薄,戏侮士子,孝试时怕彼此交头接耳,通同作弊,下令每人额上贴一张长纸条,一端黏在桌上,出了个试帖诗题是:“万马无声听号令,得瘏字。”这明明是骂人,哪知正当他高坐堂室,顾盼自喜时,有人突然拍案说道:“ ‘万马无声听号令’是上联,下联叫做‘一牛独坐看文章’。”顿时哄堂大笑,纸条当然都裂断。那学政才知道自取其辱,只好隐忍不言。
“老兄知道这个故事就好。今天请老兄一起去弹压,话是这么说,可不要把弹压二字,看得太认真了。”
这话便不易明白了,吴世荣哈着腰说:“请大人指点。”
“胡雪岩其人在杭州光复之初,对地方上有过大功德。洪杨之役,杭州受灾最重,可是复原得最快,这都是胡雪岩之功。”
“喔,大人的意思是杭州人对胡雪岩是有感情的。”
“不错。妒嫉他的人,只是少数,还有靠胡雪岩养家活口的人也很多。”
既是靠胡雪岩养家活口,当然站在他这一边,而更要紧的一种关系是,决不愿见胡雪岩的事业倒闭,吴世荣恍然有悟,连边点头。
“照此看来,风潮应该不会大。”
德馨认为吴世荣很开窍,便用嘉许的语气说:“世荣兄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兄弟不胜佩服之至。”
话中的成语,用得不甚恰当,不过类此情形吴世荣经过不是第一次,也听人说过,德馨虽有能员之称,书却读得不多,对属下好卖弄他腹中那“半瓶醋”的墨水,所以有时候不免酸气,偶尔还加上些戏词,那就是更酸且腐的一股怪味了。
这样转变念头,便觉得无足为奇了,“大人谬奖了。”他接着问道:“府里跟大人一起去弹压,虽以安抚为主,但如真有不识轻重、意因鼓动风潮的,请大人明示,究以如何处置,方为恰当?”
“总以逆来顺受为主。”
“逆”到如何犹可“顺受”,此中应该有个分寸,“请大人明示!”他问:“倘有人胆敢冲撞,如之奈何?”
“这冲撞么,”德馨沉吟了一会儿说:“谅他们也不敢!”
吴世荣可以忍受他的语言不当,比拟不伦,但对这种滑头话觉得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形呢?”吴世荣也降低了措词雅饰的层次:“俗语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能不防。”
“万一冲撞,自然是言语上头的事。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见识?有道是忍得一时气,保得百年身;又道是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贵府是首府,就好象我们浙江的一个当家人一样。”
能做到这样,需要有极大涵养,吴世荣自恐不易办到,但看德馨的意思,
非常清楚,一切以平息风潮为主,至于手段,实在不必听他的,能迁就则迁就,不能迁就,还是得动用权威,只要大事化小,又不失体统,便算圆满。
他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一点不能不先说清楚,“回大人的话,为政之道,宽猛相济。不过何人可宽,何人可猛;何时该宽,何时该猛?一点都乱不得。
照府里来想,今天的局面,大人作主,该猛应猛,交代严办,府里好比当家的家妇,少不得代下人求情,请从轻发落,这样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这出戏才唱得下来。“他接着说:”倘或有那泼妇刁民,非临之以威不足以让他们就范,那时候府里派人锁拿,大人倒说要把他们放了,这样子府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会,不会!”德馨连连说道:“我做红脸,你做白脸,你如果做红脸,我决不做白脸,总而言之,你当主角我‘扫边’,我一定捧着你把这出戏唱下来。”
话很客气,但这一回去平息阜康风潮的主要责任,已轻轻套在他头上了。
吴世荣心想,德馨真是个装傻卖乘的老狐狸!
有此承诺吴世荣才比较放心,于是起身告辞,同时约好,他先回杭州府,摆齐“导子”先到清和坊阜康钱庄前面“伺候”,德馨随后动身。
两人拟好辰光,先后来到阜康,人群恰如潮汐之有“子午潮”,日中甫过,上午来的未见分晓,坚持不去,得到信息的,在家吃罢午饭,纷纷赶到,杭州府与仁和、钱塘两县的差役,看看无从措手,都找相熟的店家吃茶歇脚,及至听得鸣锣喝道之声,听说吴知府到了,随后德藩台也要来,自然不能躲懒,好在经过休息,精神养足,一个个挺胸凸肚,迎风乱挥皮鞭,一阵阵呼呼作响,即时在人潮中开出一条路来。
清和坊是一条大街,逼退人潮,阜康门前空出来一片空地,足容两乘大轿停放。谢云青是已经得到螺蛳太太的通知,官府会出面来料理,所以尽管门外人声如沸,又叫又骂,让人心惊肉跳,他却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心里在一层深一层地盘算,官府出面时,会如何安排,阜康应该如何应付。
等盘算得差不多了,吴世荣也快到了。
这要先迎了出去,如果知府上门,卸排门迎接,主顾一拥而入,就会搞得不可收拾,因此,他关照多派伙计,防守边门,然后悄悄溜了出去,一顶毡帽压到眉际,同时装做怕冷,手捂着嘴跟鼻子,幸喜没有人识破,到得导子近前,他拔脚便冲到轿前,轿子当然停住了。
这叫“冲道”,差役照例先举鞭子护轿,然后另有人上前,看身分处理,倘苦是老百姓,可以请准了当街拖翻打屁股。谢云青衣冠楚楚,自然要客气些,喝问一声:“你是干什么的?”
谢云青在轿前屈膝打千,口中说道:“阜康钱庄档手谢云青,向大人请安。”
“喔,”吴世荣在轿中吩咐,“停轿。”
“停轿”不是将轿子放下地,轿杠仍在轿夫肩上,不过有根带桠杈的枣木棍,撑住了轿杠,其名叫做“打杆子”。
这时轿帘自然亦已揭起来了,吴世荣问道:“你就是谢云青?”
“是。”
“你们东家什么时候回来?”
52书库推荐浏览: 高阳